何瑫,《智族GQ》報道總監
詠梅是誰?她是一個如何的人?她有什么樣的故事?
盡管詠梅已經當作為了中國內地首位柏林片子節影后,也沒有幾小我可以或許回覆上述的問題。她只有五萬微博粉絲,在搜刮引擎查詢“詠梅”兩個字,搜出來的圖片大多是梅花,沒錯,梅花。
搜刮詠梅的相關資訊,只能獲得一些少到可憐的信息:她曾參演過熱播的電視劇《中國式離婚》,有一個聞名的丈夫——原黑豹樂隊本家兒唱欒樹,但這些和柏林影后一樣,都只是缺乏信息量的標簽,而沒有告訴我們她是誰。
從柏林歸來后,詠梅面臨 GQ 報道,初次公開具體地講述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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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撰文 / 李穎迪 編纂 / 靳錦 監制 / 李典
聽到本身名字的時辰,詠梅捂了一下心口,“我的天”。她走上柏林片子節的頒獎臺,接過一尊刻著“最佳女本家兒角”的銀熊,有點沖動,以至于稱謝時把導演王小帥的名字,錯叫當作王小春。
沖動的時刻很快曩昔。她走下臺,在歇息區問掮客人,我這歸去還能興奮地上瑜伽課嗎?
瑜伽是她比來幾年的快樂喜愛,若是沒工作,幾乎天天去。一個宿世界級片子節的獎項當然令人驚喜,但她不肯是以打亂日常糊口的秩序。
回國后第三天,她去上瑜伽課。班上人不多,大師正常熬煉。只是有人偷偷瞄了她幾眼,有人小聲對她說,恭喜啊。詠梅把手指豎在嘴唇上,“噓——不要說”。還有人告訴她,以前只知道你是演員,但此刻終于知道你叫什么了。
詠梅說,那真好。
這是詠梅第一次擔任片子女本家兒角。她很少接戲,微博只有五萬粉絲。有粉絲催她多出來拍戲,她發條微博,暗示“安撫”:我在期待一個屬于我的腳色,我不急,你也別急。
詠梅拿獎后,人們熱衷于挖掘她的多個身份:2004 年,她就參演過現象級電視劇《中國式離婚》;她上一個片子腳色是《刺客聶隱娘》中的母親;她是原黑豹樂隊本家兒唱欒樹的老婆。她多年“不急”的銀幕表示,給人留下了心境平平、也甘于被動的印象。
但采訪過程中,“本家兒動”、“掌控”是詠梅常提到的字眼。她 49 歲,身穿一身活動服,素顏,不竭抓起黑亮的頭發,比著高馬從頭至尾。她最后給出了一個讓人不測的自我判定:我是背叛的,“我的期待,我的不發聲,不代表我認同。”
以下是詠梅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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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分赤裸裸的欲望挺丑惡的
王小帥導演的團隊找到我,是經由過程短信。圈里人都知道,我手機是呼叫轉移,不接德律風,只看短信。
他們問我,是否有空看一部腳本。我承諾了。一個小時后,腳本就閃送抵家,上面寫著“詠梅教員專閱”,感受仍是燙手的呢。我一看,本來此刻看腳本的流程都這么專業了,好高興。上一次看腳本仍是四年前。
那時剛好是午時,飯也吃過,可以曬太陽了。我打開腳本,起頭進入一個掉獨母親的腳色。好幾回讀不下去,都是卡在統一場戲。那是寫夫妻兩人掉去孩子,籌辦分開家鄉,我感覺太哀痛了。一方面他們需要忘懷,我可以或許體味有家不克不及回的漂蕩感;另一方面,他們其實是出于善意分開,讓別人更輕松地在世。這是更讓我難熬難過的處所。
等哭夠了,心平氣和看完腳本,我給導演團隊發了一個短信,說很是但愿出演。
我跟小帥導演之前熟悉,但至少 10 年沒見了。不雅眾認知我的頻率,似乎也是以年為單元計較的。15 年前,我因為電視劇《中國式離婚》火了一把;9 年前,我參演《海洋天堂》,進入片子圈,3 年前,接拍了第一部文藝片《刺客聶隱娘》。2017 年,我 47 歲,第一次出演片子女本家兒角,就是這部《地久天長》。
拍攝之前,我和一位掉獨母親有過七個小時的談話。那位母親告訴我,她有次一向跟著一個孩子,感覺他像本身掉去的孩子,直到清醒過來,才大白看錯了。在拍攝過程中,我老感覺少一場戲,就對導演說,我很想多演一場,替那位母親表達一種情感。導演立即幫我放置。
我真的演了出來:我找孩子的時辰,俄然看到一個趴著的孩子出格像本身的孩子,高興地沖曩昔,“星星啊!”我把那個孩子搖醒,孩子昂首,“你精神病嗎你。”我就清醒了,知道這是幻覺。
最后這個鏡頭沒用。從片子節拍上說,這部門太疲塌了。但我仍是很高興,我是個有本身設法的演員,完當作了腳色,我沒有遺憾了。
我入行以來,都稱得上順遂。34 歲演完《中國式離婚》后,良多人知道我,我的德律風沒停過,各類誘惑就來了。金錢上的,名望上的。我感受本身的欲望在增加,起頭警戒,我怎么會對這個工具那么存眷?這那時可能會淹沒我。
我感覺過分赤裸裸的欲望挺丑惡的,就是我已經心理反映,不舒暢,感覺我要變了,會被欲望帶著跑。我需要連結清醒的腦筋去判定,不克不及陷入掉控,必需要把人生的舵掌在本身的手里。但那時我一會兒應付不來,索性把手機設當作呼叫轉移。
這一來水就清了。我給本身了緩沖的時候,等本身有足夠的能力看清晰,就知道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是徹底關機,你想找我可以經由過程短信。但本家兒動權在我這兒,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15 年了,我沒接過德律風,但也沒錯過什么。

柏林片子節的獎杯是一尊小銀熊,我把它放在了家里一進門就能看見的處所。我傳聞豐年輕女演員得了獎,把獎杯包起來收好,感覺那是個標桿,會造當作壓力。若是我二十出頭得了大獎,也可能焦炙,可能往撤退退卻,二十歲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但此刻,那些在我這兒都不存在了。
我就是感覺高興。銀熊越看越可愛,若是它不是一個獎,也是一個精美的擺件。上面用德語寫著片名,還有“最佳女演員”,名字是“詠梅”。公司同事要了好久,都想等我回來摸一摸,沾沾命運。我今天應該把銀熊帶過來,讓你們摸一摸。銀的嘛,就要經常摸,不摸它會氧化。我需要多帶著,每小我都替我摸一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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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說,你為什么要干這個?
昨天加入了景春的慶功宴,我們把兩尊小銀熊擺在一路,感覺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獎。我可能沒想過辦一個慶功宴,就我的個性上來說,我不是出格喜好被過度存眷。昨天因為是景春的,我晚到,所以還好。如果大師都沖著你過來,我有點怕。
剛入行時,我也但愿當作名。我大學學的是企業辦理,結業后在外貿公司當人員。但我受不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去了本家兒持人許戈輝的工作室。那時有片子找來,說有群眾演員的腳色你來不來,我年少輕狂,瞧不上,說要演也得演女一號。
沒想到機遇很快來了。一部電視劇想找有職業氣質的本家兒演,找到了許戈輝,她不想去,就保舉了我。成果一去,導演就相中了。
那部電視劇一共拍了 45 天,我拿了一萬塊的片酬。之前我的工作每月才八百,還經常因為遲到扣失落良多。我想,本來這個工作這么自由,工作幾個月,其它時候可以自由支配。第一部戲合作的演員,幫我保舉了第二部,我就在這個行業里待了下來。
到了 1999 年的電視劇《夢起頭的處所》,我碰著了一個創作空氣很好的劇組。演員有李雪健、劉蓓、丁志當作、張涵予,還有小陶紅、蘇巖。他們都是科班身世,就我一個社會上的,半路落發。和他們對戲我會嚴重,但我可以或許降服情感。大要就是這部戲起頭,我感覺本身開竅了,明白了道路,就是要做藝術,純粹的藝術。
我沒有本家兒動去爭奪過一個腳色,大部門是別人來找我。我性格里沒有這個工具,感覺人家這部戲選你演,那就是合適,若是感覺別人合適,我頂多會遺憾。還有一個不去爭的原因,就是我的能力可能沒有資深藝術家們那么強。我喜好表達,愛表演,但我確實不是科班身世,對表演的認知也比力單一。我有無師自通、可以稱作天稟的工具,但理論層面的還比力欠缺。
2004 年,《中國式離婚》找到我,一起頭想讓我演女本家兒角。但后來可能感覺不太合適,他們不寒而栗地問我,女二號你還愿不肯意演?他們怕先找你演女一號,再找你演女二號,自負心上會受不了。
我說當然演,肖莉這個腳色那么好,我為什么不演。那時我已經沒有剛入行時的輕狂,知道最主要的是劇,而不是一號二號。此刻良多人說,你一向在演副角,我出格不喜好這種口吻,這就是放大了那種功利。
《中國式離婚》后來真是熱播,全都城在會商。走在街上,起頭有人熟悉我。我不戴墨鏡和帽子,碰著人說喜好我就頷首感謝。后來發現做不到,太累了,你走在路上,有人一把把你拽過來,說你是那個誰來著?我就得笑,說我是詠梅。后來我一想,感覺不要這樣,你應該先知道我是誰,你得先學會尊敬別人。
當作名其實是挺可駭、挺悲哀的一件事。之前往德國,碰著華人,仍然被認出來。我感覺我在哪里都不自由了,那種自由對我來說太主要了。我不要墨鏡、帽子和口罩。
我一向在這個行業里進修“什么是我”,之前給我化妝當作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我是單眼皮,他們喜好給我粘上雙眼皮,我說粘了就不是我了,他們說,聽化妝教員的。后來聽到姜文導演說過一句話,你怎么可以把本身的妝容和服裝交給化妝師和服裝師呢,那是你本身的事兒。我說,啊,還可以這樣嗎?妝容、服裝可以本身挑合適的。

當作為演員,也是我本身的事兒,本身的選擇。我小時辰挺丑的,沒哥哥都雅,也沒他招人喜好。家人出去玩,有時把我一小我丟在家里,我感覺出格受危險。奶奶是最愛我的,我被丟在家里的時辰,她就給我做好吃的。
奶奶對我當演員挺不高興的。在她那個年月的人的熟悉里,演員仍是下九流的概念。她問我,你為什么要干這個?你大學學那么好的一個專業,你去干正兒八經的事兒啊,干嘛當演員。
奶奶走得早,直到歸天,我還沒有一部代表作讓她看到。很遺憾,我沒能說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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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孩子,這是我的選擇
真人秀是什么?哦,記實我的糊口,那我不會去的,絕對不會。
我出生在內蒙古,父親對我影響很大。他是一個電力工程師,在金錢不雅上屬于無欲無求,靠一兩千塊工資就活得很好。他從小對我講,日進一斗米,夜睡八尺床,人的需求無非如斯,在他面前,你如果提掙大錢這個事兒,他就會狠狠攻訐你。
他垂青精力上的幸福感,每次交流,他都要問我,比來讀了什么書。若是他發現你沒什么長進,就會說,你是個“貧民”。
這后來當作為我權衡工作的一個尺度。該不應掙錢,掙什么錢,我獲得的滋養是什么,才是我接戲需要考慮的。
父激情親切愛音樂,小時辰家里老放唱片,平易近樂、古典樂,還有俄羅斯歌曲。我也喜好唱歌,感覺長大了可以當個歌星,但扯著嗓子練了幾回,就感覺練不下去了。
大學時我起頭聽搖滾樂,最初是崔健、唐朝,后來才是黑豹。一次有人告訴我,黑豹的音樂 MV 在找女本家兒角,我就去拍了《Don't break my heart》的 MV。你說媒體上寫我和欒樹熟悉是“機緣巧合”,就是機緣巧合。不是我喜好音樂,就要和一個做音樂的人在一路。緣分吧,就說這么多。
2013 年,我母親歸天,2014 年,父親歸天。那份疾苦其實太重,傷到神,我起頭掉控了,掉眠、脫發、吃得很胖。恰逢補拍《聶隱娘》,臉有點變形,戲都接不上了。侯孝賢導演對審美很是嚴酷,就沒有效那些鏡頭。
我感覺需要走出來。2015 年,我接觸了瑜伽,這當作為自我調整的體例。最初的一個多月,瑜伽痛比力嚴重,走路靠一挪一挪,但我天天對峙,后來甚至一天上兩堂課,連教員都說,詠梅啊,你別太激進了。我說,我其實是喜好啊。練瑜伽讓我的狀況逐漸好起來,感受從頭掌控了本身的糊口。

我沒有孩子,這是我的選擇。但這個話題,若是不成能深切談的話,就先別談。這會給人一個印象,或者一種指導——你看詠梅,49 歲拿了獎,人家不要孩子,成婚很晚,還過得很好。這不是絕對的,不是每一小我都這樣。
對于女人來說,你不克不及忽略心理上這個底子的工具。我們可以專門去談,深切地、多方面、多條理、多維度談,要讓大師看到這個工作有多面,但不要標簽化,不是說女性就應該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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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女演員的困境,
對此我沒有猜疑
我在 40 多歲的時辰做出歇息的決議,2012 年到 2016 年,根基上休了四年。除了怙恃歸天的身分,還有另一個原因,影視行業發生巨變,實力派演員已經有點邊緣化了。
本身較著感受到,其實從 2006 年起頭,電視劇的貿易味道變得很重。你再去追求藝術,會商戲,就釀成給別人添麻煩。趕時候才是最主要的。后來愈演愈烈,當作為常態,就感覺電視劇沒意思了。
我有意往片子偏向轉,但我不是個本家兒動的人,就發條微博,釋放個旌旗燈號,說想演片子。后來《海洋天堂》、《芳華派》找我演一些比力小的腳色,我算是讓大師知道,我起頭演片子了。
片子更純粹一些。《刺客聶隱娘》是我接拍的第一部文藝片,侯導布景細心,演員化好妝后經常會等五六個小時。有時剛籌辦表演,導演又感覺哪里不合錯誤,從頭布景,我們再回來時發現已經變了樣,并且感覺,這幾個小時是值得期待的。《聶隱娘》讓我提名了華語片子傳媒最佳女副角,我終于可以說,我是片子圈的了。
候場蠻正常的,我經常趁這個時候看書。拍《地久天長》時,我看的是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
我是個有點叛逆的人,固然不會去本家兒動做什么,但我可以選擇不做什么。找我合作,不要觸碰我的底線。前段時候有個電視劇挺火,但把女性寫當作了封建老古玩,這不是我的價值不雅,就不會接這樣的活兒。你說有些人感覺多演一些,增添曝光,拿到好作品的幾率更大。我當然認可這點,事實上大大都環境也是如斯。但我的價值不雅就是不認同。
我的期待,我的不發聲,不代表我認同,我起首就不為這種工作工作。

昨天收到一條短信,片方但愿我出演一位科學家的老婆。在很多人心里,我就是這種類型的女演員,賢妻良母,知書達理。若是有機遇能傾覆失落這個形象,我不拒絕,可是沒有的話,我也無可何如。
這幾年媒體在講中年女演員的困境,對此我沒有猜疑。我沒有能力創作,不會寫、不會導,也沒錢投資,沒有能力去改變的話,就別猜疑了。之前沒人知道我,發聲也沒人聽,那還較什么勁吶。
可是,我此刻發聲可能有人聽,我就要說了。對于此刻中生代女演員的狀況,我很憤慨。她們形象都很好,人生閱歷又豐碩,又會表達,可市場上給我們的機遇太少了。究其原因,仍是一個審美問題。良多不雅眾不肯意看一個很美的中年女性,他看不懂,只看年青標致。審美問題背后,其實是教育問題。
別人總拿梅麗爾·斯特里普,朱莉安·摩爾舉例子,但國外對中年女性很包涵。在中國太難了,你努著勁兒拍也未必有人看。你只能去演一些沒出缺點的、優異的、可以立牌樓的貞潔節女,具有犧牲精力的女性。為什么老讓我演科學家的老婆,而不是女性科學家?可公共審美如斯,我演常識女性、科學家,又有幾小我看?
這事不是一會兒能解決的。所以,我們此刻只能憤慨。█
本文來歷于微信公家號 GQ 報道(GQREP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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