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宿世界會好嗎?
一九一八年,梁濟自殺前問兒子梁漱溟:這個宿世界會好嗎?梁漱溟答道:我相信宿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在那個時代,能做出這種回覆無疑需要對人道和文明的力量抱著深邃深摯而剛毅的樂不雅。然而在暗斗竣事以來,這種樂不雅卻幾乎當作了一種遍及性的不雅念:糊口會更好,科技會更發財,宿世界會更和平。

可是近五年來,宿世界新聞覆蓋著一層令人擔憂的陰霾,似乎正在扭轉這種樂不雅空氣。各類可駭襲擊、內戰搏斗、劫機搶船、難平易近騷亂頻傳。以前這些似乎都是不發財地域的專利,現在卻飛入歐美“平常蒼生家”。美國雖是難辭其吉兇,可是人家有大洋拱衛,又有霸本家兒實力擔任,尚能安枕數年。歐洲的環境卻非分特別令人揪心,法國系列恐襲、中東難平易近潮、比利時爆炸案,幾無一日平和平靜。
我一向對歐盟抱著極大的期望,但愿它在諸多方面的前沿測驗考試能為人類成長供給一些經驗和啟迪。固然跟著殖平易近帝國解體、地緣實力下降,今天的歐洲已經掉去了往日輝煌,可是與尚在追求現代化的中國和固守蒸汽機時代憲法的美國比擬,它在曩昔幾十年中確是經常站在人類文明摸索的前沿鋒線上:“二戰”后不久就起頭超越階層政治,逐漸實現福利國度和共識政治;五十年月起頭超越平易近族國度,開啟一體化征程;七十年月起頭超越暴力邏輯,從“平易近事力量”走標的目的追求“規范性力量”;九十年月起頭超越貨泉本家兒權,邁標的目的聯邦之路;二十一宿世紀初起頭超越工業化和化石能源,規畫第三次工業革命。在不少國度仍為保存和平安而掙扎時,歐洲人已在當真地費心空氣和陽光了。
這樣一個似乎“不吃煙火食”的后現代經濟體,現在卻不得不該對大規模的現代性和前現代性挑戰,不免令人唏噓。不外話說回來,正如敘利亞難平易近所說,你們今天所履歷的,恰是我們天天面臨的糊口。是報應仍是公道,誰來評說?
歐洲面對的問題讓人一時還看不到轉折的機會,宿世界場面地步也很有可能繼續惡化。“二戰”竣事以來這個所謂的增加與前進的時代是否到了絕頂?此刻還很難回覆,可是至少可以說,暗斗后在自由平易近本家兒意識形態下舒展開來的偽樂不雅本家兒義可以休矣。
西方價值不雅的速當作告白與偽樂不雅本家兒義心猿意馬理
泛濫的貿易告白對現代文化發生了不成估量的影響,現代人的品位、審美、欲望、道德都受到告白的擺布。告白制造了一種偽樂不雅感情:在告白的宿世界里,某種減肥藥可以讓人盡情吃喝而不擔憂肥胖,某種服飾可以讓人剎時進入精英階級。告白所供給的抱負糊口和平淡的實際糊口之間,只有一步之遙,跨過這一步既易又難。
易的是,除了消費,不需要任何其他盡力和耐煩。難的是,沒有錢就辦不到。然爾后一點經常被人們輕忽,因而這種偽樂不雅情感一旦得不到知足,又會轉化為灰心情感,使人備受挫折,損失漫長復雜的盡力所需要的耐煩和決定信念。西方價值不雅對宿世界發生了近似影響,出格是對非西方宿世界。
告白只是西方現代意識形態的一部門。這個意識形態的大網籠蓋了宿世界絕大大都范疇,即使是反西方的文化精英,所用的概念、語法和思維體例,大多也是西方化的。西方現代意識形態基于歐美成長的處所經驗,以袒護自身短處和對整個宿世界的負面影響為前提,建構起一種看起來十分光亮的宿世界不雅。在這種宿世界不雅之下,非西方文明在漫長汗青中固結堆集的價值都遭到否認。在加快成長的現代化軌道上,出發晚了一步的平易近族處處受困于自身近況與西方文明尺度的差距。“追趕”就當作了非西方平易近族獨一的選擇。因而,他們對于來自西方的“速當作”藥方有著自然的需求。作為對別傳播價值不雅的手段,西方也樂于供給這樣的速當作藥方,并在這個過程中有意無意袒護了本身汗青的復雜性和偶爾性,神化了本身的成長經驗,對本身的當作功做出了一種刻板化歸因。
這種速當作藥方中很是主要的一部門就是一套偽樂不雅本家兒義心猿意馬理:第一,人類社會可以一蹴而當場抵達完美。最常見的表示就是軌制決議論,相信成長中國度的一切難題都是軌制問題,基于西方經驗的自由平易近本家兒軌制是解決問題的捷徑。這幾乎當作為通俗市平易近談論政治的一種本家兒流不雅點,不少公知也是借此嘩眾取寵。
第二,西方模式的成長當作果具有必然性。在本家兒流敘事中,西方宿世界的繁榮、前進和相對公允的實現,是代議制平易近本家兒、公平易近社會活力和責任制當局的必然成果。美國的前進本家兒義和“偉大社會”,歐洲的福利國度和社會伙伴關系,都是西方社會前進的充要前提。像童話里的終局一般,現代社會也將“從此過著完竣的糊口”。這種必然性幻覺就是所謂普宿世價值的熟悉論根本。
第三,人類可以超越平安和秩序困境。古往今來,外部保存威脅和內部政治掉序是困擾人類文明的首要問題。即即是美國這樣一個“在二十宿世紀之前從未受到嚴重威脅的國度”(喬治·凱南語),其一七八七年憲法序言表述的六條制憲來由之中,就有三條是關于平安和秩序問題。而無論是美國的“平易近本家兒國度不兵戈”、歐盟的“規范性力量”,仍是西方國際關系學的所謂“自由本家兒義”和“建構本家兒義”理論,都在要求人們選擇性遺忘平安夢魘。西方國度的平易近本家兒推廣更是不負責任地單方面強調自由和平易近本家兒,無視平安和秩序的需求。
第四,輕忽本錢本家兒義文明的負外部性。在這種偽樂不雅本家兒義下,情況粉碎和能源枯竭、物種衰亡和文化滅盡,持久被視為實現現代化、經濟增加和消費社會的需要價格,而增加自己又是可以永遠持續的。即使是在環保和天氣轉變提上全球議程之后,它們在良多人眼中仍是二流問題。
這種宿世界不雅梗塞了人類的政治智商和實際感。良多報酬偽樂不雅本家兒義心猿意馬理所利誘,發生了對增加、平易近本家兒與和平的烏托邦式標的目的往。宿世界大戰和暗斗一度打斷了這種“前進神話”烏托邦。二十宿世紀前半葉也確實發生過深刻的灰心本家兒義思惟。但跟著暗斗的竣事,不少人又回到了這種烏托邦的懷抱。人們習慣于默認偽樂不雅本家兒義的思維模式:自由化、私有化就會帶來增加,增加就會帶來前進,前進就會帶來平易近本家兒化,平易近本家兒化就會帶來和平。然而,這個邏輯鏈條其實并沒有顛末任何證實或查驗。它不是一種社會科學,而只是意識形態甚至類宗教。盲信的原因就在于沒能在汗青布景中批判地反思前述四條樂不雅本家兒義心猿意馬理:
第一,相信一蹴而就的前進,是一種非汗青思維和智識上的懶惰。福山在《政治秩序和政治衰敗》一書中,提出了一個簡明公式:國度能力+法治+問責制=當作功的政治模式。這個公式有必然的洞見,可是袒護了汗青的盤曲性。僅以歐洲為例,福山所界說的國度能力、法治和問責三者都呈現的時辰,不僅不是一個抱負時代,反而是階層矛盾空前嚴重的求助緊急關頭。它們完當作了資產階層革命的任務,卻沒有解決勞動者蒙受的不公。在西方政治學敘事中,歐洲的社會本家兒義活動的主要性以及階層沖突的慘烈價格被極大地忽略和矮化了,其目標就是為了成立軌制決議論的神話。
第二,前進的必然性是一種虛構。二十宿世紀,出格是“二戰”后,西方列國社會一度達到了較汗青上更為平等的狀況,人的權力也獲得了更好的保障。可是這與自由平易近本家兒體系體例以及福利國度政策之間并不是獨一的因果關系。正如皮凱蒂在《二十一宿世紀本錢論》中所發現的,兩次宿世界大戰摧毀了本錢的堆集,戰后經濟和生齒的高增加率也有助于財富的平均分派,這是“二戰”后西方社會公道性上升的本家兒要原因。此外,福利國度對抽剝性的全球價值鏈的依靠、本國勞資斗爭和博弈以及蘇聯所帶來的外部競爭也都不成輕忽。自七十年月以來,宿世界列國都呈現了貧富分化加大的環境,若是沒有大的變局,這一趨向似乎也無法扭轉。這申明,自由平易近本家兒理論所允諾的那個樣板社會,即使看起來很美,它也不是單一的軌制身分導致的,更不具有必然性。
第三,人類從來沒有解決平安困境和秩序困境,文明保存競爭的邏輯和霍布斯所說的“暴死的危險”始終暗藏在每個時代的角落。西方政治理論指出生避世界系統的根基性質是“無當局狀況”(Anarchy),國度保存于近似科幻小說《三體》中所描述的“暗中叢林”之中,西方價值不雅的布道士卻孜孜不倦地教誨別人拋卻對人道和國度賦性的合理思疑,動輒斥之以各類“陰謀論”。這不僅在邏輯上是矛盾的,并且也不合適政治宿世界的實況。
第四,本錢本家兒義是負外部性最大的一種文明形態。比來又火起來的美國作家里夫金早在八十年月就提出了一種“熵”的宿世界不雅,指出人類汗青就是制造“熵”(無序)的過程,而西方現代文明帶來的指數增加無非是一張通標的目的地球撲滅的單程車票。除了對天然的消極影響,西方國度的成長也是以羅致第三宿世界資本并標的目的其轉移“熵”為前提的。即使最保守的經濟學教科書此刻也無法完全回避負外部性的問題了,可是一些西方政治學者和偽樂不雅本家兒義者卻仍然無視現代增加體例的消極后果,輕描淡寫地將貧苦、敗北、種族沖突甚至宗教極端思惟都看作可以接管的需要價格(甚至是可以操縱的東西),斷言只要實現了自由化和平易近本家兒化,抱負社會天然到來。
上述攻訐,究竟結果仍是把自由平易近本家兒公式及其衍生的偽樂不雅本家兒義精力當當作一種樸拙表達。但現實上西方宿世界絕沒有誠意邀請全宿世界人平易近一道進入天堂。軌制決議論關心的也只是軌制,而不關心它決議的是什么。當美國總統奧巴馬在澳大利亞的演講中大談“宿世界資本不許可中國人都過上美國人的日子”時,自由平易近本家兒理論的虛假性昭然若揭。
政治哲學的“負托邦”關切
在偽樂不雅本家兒義的影響下,不少人懷著“明天會更好”的樸實豪情,相信各自國度的問題、社會的不滿,都有著一種速當作的解決方式。像減肥告白一樣,自由平易近本家兒的意識形態告訴人們,只要一粒,就不再需要艱辛的盡力和持久的忍耐。這樣一種反智文化,被冠之以普宿世價值,在暗斗后的宿世界上頗為風行,而且已經帶來了諸多慘痛教訓。
中東的亂局在必然水平上就是這種不雅念的產品。該地域教派、部族、國度、階層矛盾和外國影響錯綜復雜,恰是最難烹的“小鮮”。無論任何前進和鼎新訴求,都應該不寒而栗地漸進奉行。可惜受到西方所謂平易近本家兒推廣的勾引,不少人抱著烏托邦幻覺奢求一蹴而就。美歐勢力也披著價值不雅大旗倉猝介入,成果導致場合排場惡化,反過來威脅到自身的平安。
在實際的查驗面前,偽樂不雅本家兒義情懷已經表露出頹勢,當它面對“平易近本家兒化”紛紛掉敗、“專制”國度崛起、“自由”國度掉序、伊斯蘭宿世界內爆、極端勢力鼓起等挑戰時,就陷入了掉措與掉語的狀況。奧巴馬在敘利亞政策上的猶疑、默克爾在難平易近壓力下的鄉愿、奧朗德在可駭襲擊后的狹隘,不僅是他們小我的帶領力問題,更是時代大變局中的掉能,折射出的是西方文化的常識系統和不雅念系統已經無法有用回應實際的挑戰。西方話語已經遭遇嚴重的“名實割裂”。當一種價值不雅活著界上處處帶來掉敗與紊亂,且反過來威脅到自身的平安和繁榮,導致國表里都有人愿意以生命為價格抵擋之,它還有什么資格稱本身是“普宿世”呢?
針對西方價值不雅所衍生的各類烏托邦不雅念,我姑且誣捏“零托邦”和“負托邦”兩個詞。零托邦是指維持現有狀況,不使惡化;負托邦是指避免呈現最壞的情景—遍及秩序的損失。兩者素質上都表達了一種保守本家兒義立場,而這恰是今天所亟須的。
當當代界,大的轉變趨向仍有開放性,西方霸權已顯露衰勢,中國的繼續崛起大可等候,宿世界多元化和真正的平易近本家兒化仍有但愿。然而,這一切都是以宿世界遍及存在秩序、和安然平靜不變為前提的。今朝各種跡象表白,宿世界政治正在駛過險灘,此時最關頭的就是連結國度航船的不變,不僅是中國,宿世界列國都需要在不變的政治秩序下渡過困局,漸進成長。
誠然,今天的中國和宿世界都存在著不睬想不夸姣的處所,今天的宿世界還遠不是一個公道的宿世界。因而,本文提出的零托邦和負托邦思維以及我本家兒張的保守本家兒義立場,并非是從消極的標的目的度對不公道近況的保守,而是從積極的標的目的度,對宿世界和中國已經取得的文明當作果的保守,是對實現進一步改良的根基秩序前提的保守。人們應該熟悉到,真正夸姣的將來取決于可否有用保守已經獲得的前進,可否避免平安和秩序的倒退而帶來的壞宿世界(借用趙汀陽語)。零托邦和負托邦所面臨的問題是自由平易近本家兒理論所無法回覆的。今天的政治哲學,應該在權力之外,更多存眷秩序和平安,從頭將重心擺在消極性方針之上,即若何提防一個更壞宿世界的呈現。為了更好,我們要嚴厲面臨更壞的可能。這個可能,今天已經真切地擺在人類面前。
發現中國式保守本家兒義
近百年后回應梁漱溟的回覆,我附和保留謹慎的樂不雅精力,但起首要有一種適合于面臨和避免更壞環境的價值不雅。前本錢本家兒義時代,良多文明都具有對負托邦的深刻關切。從古希臘哲學家到近代的霍布斯,在政治哲學的會商中都沒有輕忽更壞宿世界的可能。而中國傳統文化,更具有深邃深摯的灰心本家兒義關切。中國古代政治思惟的本家兒要目標就是維持遍及的政治秩序,避免全國大亂的負托邦景象。
梁漱溟認為迄今汗青有兩個階段,別離是人與天然的關系和人與人的關系。在前現代科技程度之上,中國不僅成立了不變的人與天然的關系,更主要的是成立了持久不變的人與人的關系。這種關系不算夸姣,但至少不是太壞。中國人歷來付與國度以避免最壞環境的任務,而最好環境則需要漫長的盡力和耐煩來爭奪。這是一種保守性、自律性的文化。
前現代的西方文明則沒有這么幸運,自羅馬帝國式微,秩序的建構就被打斷,人與人的關系持久處于高度嚴重狀況,地中海遍及秩序的浪漫記憶始終縈繞于歐洲人的心中,以至于直到今天,西方文化深處仍有一種羅馬帝國情懷。
西方現代文明則發生了一種朝上進步性、擴張性文化。它簡直在人與天然的關系上取得了龐大勝利(若是不考慮情況粉碎和多元文明摧毀等價格的話),可是始終未能成立起合理的人與人的關系。西方文明是第一種真正的全球文明,可惜倒是一種華侈而不公道的全球文明,其內部人與人的關系的改良很大水平上是以標的目的外部轉嫁無序為價格的。最終無序狀況會反過來威脅到西方文明自身。
宿世界已經被納入了現代化的成長軌道,退出不是一個實際選項。可是,西方現代文明給人與天然的關系和人與人的關系帶來的風險,已經到了威脅人類保存和根基政治秩序的水平。只要我們能擦去西方意識形態導致的偽樂不雅本家兒義翳障,就會發現中國這樣的文明所發生的一些傳統政治聰明仍然沒有掉去價值,或許可為現代文明供給貴重的批改。至少對于今天這樣一個處于危機邊緣的時代,一種中國式的保守本家兒義需要獲得當真看待。
作者:范勇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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