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隱喻與醫學的罩門
十年間,接連不斷的生命新手藝、醫療別致跡讓人目炫狼籍,嬰兒可以設計了,基因可以編纂了,大腦可以移植了,病殘器官可以3D打印替代了,治療可以精準(打靶)了,瀕死可以冷凍了(明天將來新生),不病、不老、不死的生命圖景似乎越來越清楚,方針越來越接近……卻擾得哲人們坐不住了,紛紛跳出手藝的邏輯,從生命哲學與倫理角度質疑生命手藝提速的前景,是美妙新宿世界,仍是深淵險壑?弗朗西斯·福山在《我們的后人類將來:生物手藝革命的后果》一書中將其汗青終結論拴扣在科技瘋狂的戰車上,警告人類:“除非科學終結,不然汗青不會終結”,并進一步警示宿世人“生物手藝會讓人類掉去人道……但我們卻涓滴沒有意識到我們掉去了何等有價值的工具”。邁克爾·桑德斯以其睿智標的目的社會發出《否決完美》的宣言,直接對基因革新、心猿意馬制嬰兒、生化藥物締造體育古跡開仗,呂克·費希在其新作《超人類革命》中勾勒了“生物前進本家兒義”(他眼中的“超人類本家兒義者”)與“生物保守本家兒義”之爭的對壘形勢,這位曾經做過法國教育部長的哲學家一方面也質疑醫學的目標事實是改善仍是加強,人類是否應該仇視衰老與滅亡,但另一方面,他也相信那些熱愛生命的人,以及所有害怕滅亡的人,必然會像采取優步(共享經濟)軟件一樣熱衷并推進這場超人類革命。好一幅“天要下雨,人類要革命”的圖景,在他看來,強化監管是慘白的,價值選擇的坐標若何矯正才是正道。這個坐標的原點在哪里?莫非生命認知與干涉干與就沒有鴻溝,醫學就沒有罩門?人文學者們大多信仰汗青的“后視鏡”里可以洞悉將來,后視鏡與將來,概況似乎不搭界,但諳練的駕駛員們都知道,恰是后視鏡堆集了人車關系的鏡像距離感(車感),才會妥帖規避前方風險(或減速,或繞開),汗青的后視鏡則建構了人與天然的根基關系準則,這份基線認知在遭遇“革命”“奇點”時連結一份清醒,成立規避人類演進過程中計謀性風險的洞察力。如同航母上既需要起飛時的彈射器,也需要下降時的勸止繩,孫悟空神力無邊,緊箍咒是他的罩門,現代醫學千帆競發,也需要有一道哲學罩門。
古代哲人喜好用寓言為意象揭示生命的隱喻,揭示醫學的罩門,人們熟悉的很多當作語故事里都富含生命的哲理與醫學的洞識。譬如《左傳·當作公十年》中的“病入膏肓”,膏肓之間是一個無法抵達的絕對空間,喻示醫學存在著永恒的盲點,無法抵達全知、萬能、全善之境,一切試圖跨越這個不確定性的鴻溝,抵達膏肓彼岸的人都是癡妄之徒。
無獨有偶,一百年前的美國醫學泰斗奧斯勒也認心猿意馬“醫學是一門不確定的科學,可能性的藝術”,無奈之余,才采納特魯多醫生的忠言:“有時,去治愈;經常,去幫忙;老是,去安撫。”若是有一天醫學可以或許抵達“膏肓”,實現“老是,去治愈”,那就無需人文關愛了;《山海經》中的“混沌之死”更難理喻,臉孔混沌恰是其保存的底細,當它被西王母一廂情愿地美容當作端倪秀氣之時,那即是它的死期,隱喻生命存在著永恒的不確定性,不成歸結于實證本家兒義路徑的絕對本相,不確定性的順服,偶爾性、偶在性的覆滅恰好催生出生命的末日;《莊子·攝生本家兒》中的“廚子解牛”,以解牛為業的廚子手中那把刀用了十年,仍然跟新刀一樣,緣于他長于用刀,從不以刀刃去硬劈骨頭,而是穿行于骨節之間,喻示生射中有很多風險,只有規避那些各色各樣的保存風險,才能游刃有余,無傷真氣元神,長生久視;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樵夫穿越的山洞分明是一條存亡地道,洞外的“桃花源”分明就是何如橋外的神仙世界,在那一方凈土上,不僅生命空間得以轉換,并且時候、身份全都丟掉,隱喻生命的輪回,遁入另一個更美妙的宿世界,滅亡不足懼,甚至還有些可愛;《長阿含經》卷十九中的“瞽者摸象”則暗示人們在天然面前,人類的認知老是有局限性的,無法包含全貌,碎片化的認知視野只會做出以偏概全的判定。
時至今日,生命的科學化與醫學的現代化導致了“現代性魔咒”的風行,現代醫學越來越不成愛了,大夫做得越多,患者埋怨越多,挨罵越多;公家對生命、醫學領會越多,似乎曲解越深;生物手藝越前進,反而越貪心,越瘋狂;低手藝時代,醫患更輕易協調,社會對勁度更高,高手藝時代,醫患沖突頻繁,對勁度反而更低;一些人占有了手藝制高點,卻掉守了道德制高點,人們對高手藝、高消費之下的人財兩空越來越不采取,一切滅亡都長短正常滅亡……莫非冥冥中真有一道魔咒(罩門)在黑暗約束著人類,常人有可能知曉、破解這些魔咒嗎?謎底是魔咒與聰明的悟藥早就在那邊,筆者在此復述幾則,以醒智者。
其一,希臘神話中的“醫神之死”:救死扶傷與起死回生問有一道不成超越的深壕。
古希臘人締造了豐碩的神祗系統,諸神降生,才有百業傳承。醫有醫神,他叫阿斯克勒皮俄斯,健康女神則是斑斕的少女海吉婭,他們都是太陽神阿波羅的兒女,阿斯克勒皮俄斯是太陽神阿波羅和寧芙仙子科羅妮絲的兒子,阿斯克勒皮俄斯的經典形象是手執蛇杖,目含神圣,自在而淡心猿意馬地迎擊人類疾苦。從古到今,醫界都將蛇繞木杖作為職業的象征。海吉婭則手持裝有蛇的銀碗,身旁環抱象征吉利安然的橄欖枝。相傳,海吉婭是醫神阿斯克勒皮俄斯的女兒,是以,才沿襲了蛇的圖騰。相傳阿斯克勒皮俄斯操蛇杖救死扶傷,幾乎抵達起死回生的高度,誰曾猜想,其精湛醫術引起眾神之王宙斯的憂慮,擔憂他的起死回生術越位,改變人類存亡款式,醫神被宙斯以雷霆處死。阿斯克勒皮俄斯之死警告人們,大夫是人,不是神,神尚且如斯,況且非神的醫者,盡管他們百倍地盡力,仍然無法企及決存亡的高度,因為,在救死扶傷與起死回生之間有一道不成超越的深壕。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成傲慢,也不成狂玩,雖有一往情深,難逃萬般無奈,沒有朝氣無限,只有危機重重。磨難、存亡都是人類宿命,無法超越。那些試圖踏平磨難、覆滅疾病、征服滅亡、永遠健康的烏托邦念頭仍是趕早拋卻為妙。
其二,柏拉圖的“洞窟階下囚”:雖置身現場,卻未必就知道本相。
在《抱負國》第七章中,柏拉圖修建了一個永恒的“洞窟”,人平生下來就是“階下囚”,被囚禁在這個洞窟里,四肢舉動被(固有不雅念、意識、習俗)綁縛著,軀體與頭顱都不克不及自立動彈,他們的面前是洞壁,背后是舞臺,舞臺背后是篝火,火光將舞臺上的表演映射在洞壁上。身在現場的階下囚便覺得他們看到的影像是絕對真實的,其實,那只是影子,與幻覺無異。柏拉圖要告訴我們的是“可見的不成見性”,沒有絕對本相,即使你在現場,本相在火光、映射、影像中早已丟掉,我們捕獲到的只是光影,是被建構的鏡像關系,是真如,而非客不雅的本相或底細。在今世,思惟家蘇珊·桑塔格新生了柏拉圖的“洞窟階下囚”隱喻,警告人們不必沉淪影像空間里的真實。尤其是醫學界,不該該沉醉于那“并非真實自己而僅僅是真實影像”的虛擬宿世界,警戒“拍片”是對這個宿世界本相的竄改,此像非彼相,有影像未必有本相。攝影“既是核實經驗的一種體例,也是拒絕經驗的一種體例”,“既是一種子虛在場,也是不在現場的標記”。臨床診療中,遭遇疾苦是一回事,標的目的拍攝下來的疾苦影像討糊口是另一回事。影像泛濫會造當作醫者心靈的“鈍化效應”,對磨難的存眷、敏感會下降,同情、共情能力下降,道德麻木,手藝化保存與道德他鄉人體驗糾纏的成果是人道的迷掉。
其三,“勾勒姆大夫”:用第三只眼去審閱醫學的目標和被異化的締造物。
勾勒姆是猶太神話中亞圣用黏土和水制當作的有生命的個別,它的現實操作技術比人類強,但它無法禁止與節制本身。醫學也是一個被人類聰明建構的勾勒姆,它的錯誤也只能由人類來買單。面臨生命自己的多樣性、復雜性、偶爾性、不確定性,醫學這個勾勒姆可能因為自我(手藝)慣性或傲慢、莽撞而發生異化,繼而給人類帶來意外。由此牽出醫學目標與價值分野的爭論,作為科學價值訴求的醫學講究真理性,作為救助手段價值訴求的醫學講究適用性,醫學事實是一門以群體好處、久遠當作功率為重的純科學,仍是一門以小我好處、短期效益為上的救助手段?兩者不成通約,發生沖突時若何均衡?因為“勾勒姆”的隱喻對醫學界而言比力目生,需要進一步的詮釋,是以,《勾勒姆大夫》一書的作者不厭其煩,以撫慰劑效應、江湖大夫得寵、扁桃體診療、替代醫學的采取、雅皮士流感、纖維肌痛等有爭議的疾病的認知、匹敵滅亡,以心肺蘇醒術(CPR)的無奈、艾滋病激進本家兒義分子的權益、疫苗接種與怙恃的權力等案例從社會建構維度揭示了醫學作為純粹科學、樂不雅手藝的怪誕性,給人們展示了哲學敘事的路徑與修辭空間。
其四,“弗蘭肯斯坦”:大夫不克不及,也不該該充任天主。
《弗蘭肯斯坦》是十九宿世紀初在英國風行的一部科幻小說,作者瑪麗是詩人雪萊的老婆。故事里的男本家兒角和怪物都叫“弗蘭肯斯坦”,男本家兒角是一位聰慧而自大的醫學家,他離開科學配合體的倫理原則和監視,憑著強烈的摸索欲與立異感動,經由過程竊取尸身獲得優異的局部器官(傳授的大腦、鐵匠的骨骼肌肉)拼接出一個有生命的同名怪物,他當作為怪物生命制造意義上的“父親”。后來這個怪物搗蛋,禍及自身及家人、同窗,高智商的怪物還嫁禍于人。最后,他們發生了仇恨,弗蘭肯斯坦本人連同怪物都死于這場立異的游戲,他也當作為瘋狂、險惡科學家(醫學家)的代名詞。深究起來,這場危機毫不是手藝立異危機、生命辦理危機,而是人道迷亂、手藝瘋狂的節制與拷問,他的悲劇給科學配合體留下三個龐大的問號,一是人類是否可以輕率地啟動聽造人的手藝歷程?二是高新手藝不僅可以造福人類,也可能禍害人類,手藝雙刃劍尖銳的刀刃若何接管倫理刀鞘的約束?三是科學家可否飾演或充任天主的腳色?若是僭越天然位序,撕去生命的神圣面紗,丟棄敬畏之心,就必然要承受這個宿世界付與的道義秩序責任。現在,器官移植在手藝上已經沒有幾多瓶頸約束,可以或許發生的手藝立異就應該發生、必然發生嗎?再生醫學、基因編纂實現人類功能加強,腦移植締造古跡,低溫手藝追求身后新生……各種誘惑正在考驗著醫學界的道德智商。非不克不及也,實不敢妄為也。
其五,“山君機與破試管”:醫學正在大量吞噬金錢,卻只繪出支離破裂的生命圖景。
《山君機與破試管》一書是一九六九年諾貝爾心理學或醫學獎得本家兒盧瑞亞的自傳,他以其平生的微不雅研究洞察、徹悟出一個事理,那就是醫學界的手藝競賽如同往山君機里塞角子,大量耗損社會資本,成果若何?只不外在還原論的光環下培養了一只“破試管”,即醫學研究大量吞噬金錢,卻只繪出一幅支離破裂的生命圖景。在嘗試研究如日中天的黃金時代敢于劍指還原論的研究綱要,尤其需要學術勇氣,更需要理論洞察力和穿透力,不外若何逃離還原論的羈絆實現范式突圍,作者并沒有給出合適的建議息爭決方案。即使如斯,也十分難能可貴,要知道還原論背后壯大的理論支撐是實證本家兒義、證據本家兒義、客不雅本家兒義、機械論、對象化、數據化,在基因組學、卵白組學、細胞組學、循證醫學、大數據研究不脛而走并組成龐大慣性的當下,盧瑞亞的哲學隱喻其實是一服可貴的清醒劑,要真正悟透盧瑞亞命題的價值啟迪還需要時日。
其六,疆場倫理的異數:給重傷的戰友補上一槍,不是嘩變,不是危險,而是當作全。
這是倫理原則的一次疆場畸變,疆場上,奮力殛斃仇敵、犧牲自我的自殺性襲擊城市獲得鼓動勉勵,犧牲者凡是被尊為戰斗英雄,獲得軍功。但槍口不克不及瞄準本身的戰友,何時可以破例?只有基于戰友莊嚴的他殺、自殺與協助自殺才被默許,譬如軍隊受命轉移時,凡是要措置那些損失了戰斗力且無法轉運的重傷員,這一步履會獲得本人的承認甚至哀告:“兄弟,給我補一槍吧!”戰地批示官也會即時承認或默許,這里沒有發生內訌,更沒有兵變或嘩變,而是內部協商下,密意依戀下的自裁。大師都深知傷員死在本身的陣地上遠比死在仇敵的殘忍熬煎下更舒坦,此時,執行(補槍)者也凡是是他們的戰友,開槍時沒有任何負罪感,反而認為是當作全友人。由此類推,當癌癥晚期患者經受著龐大的疾苦煎熬,且現有的醫療水準無力阻止病情惡化、解除身肉痛苦的熬煎,滅亡才是獨一的解脫之途,醫護人員可否應患者或家眷的請求供給慈善助死辦事?若是疆場倫理獲得論證與承認,也就消解了醫者危難救助的“單行道”思維和行為,軟化永不言棄的立場。此事關涉醫者的莊嚴與價值,也牽系著他們的倫理底線與感情跌蕩放誕,若是沒有足夠的反思精力和無畏的職業勇氣,沒有大夫與護士會否認臨床行為的價值。深陷手藝本家兒義泥沼的人們有一千層次由為本身辯護,諸如醫者救死扶傷的本分、有百分之一的但愿就要百分之百的盡力等等,積極急救原則指導下的心肺蘇醒(CPR)是天職,尊敬患者意愿的不選擇積極急救(DNR)才是大逆不道。認心猿意馬一切滅亡都是病魔作亂的非正常滅亡,都有急救的空間,都應該借助手藝的力量予以抵當和阻斷。沒有圓寂,沒有壽終正寢,唯有高手藝抗爭。救過來,皆大歡喜,救治掉敗,無限遺憾,人財兩空的場合排場更是無法采取與均衡,或者培養了手藝撐持下保存的植物人狀況,欲生不克不及,欲死不甘,家人與社會投入龐大,生命質量與莊嚴低下。醫學老是在無限危機與有限治療,生之誘惑與死之宿命,生命無價與醫療有價之間蕩秋千,英勇的醫者不必像兵士一樣戰斗到最后一顆槍彈,而要像將軍一樣,既要與死神決戰,也要與死神媾和。
《敘事醫學》的作者麗塔·卡倫(RitaCharon)曾經扣問同為大夫的父親,為何給她起名“Charon”,老父親深邃深摯地告訴她,Charon本意是“冥河擺渡人”,存亡之間有一條冥河,大夫家族的門生就是穿行于這條河道的擺渡人,擺渡人的工作不是絕地還擊,也不是逢兇化吉,而是密意的陪同、呵護、見證,他將給病人帶去魔法般的欣慰,讓病人在陪同中與滅亡息爭,在陪同中,陪同者也發現生命的意義。在老卡倫看來,好大夫不是可以或許徹底擊退疾病和滅亡的人,而是可以或許幫忙病人面臨疾病與滅亡威脅卻仍然布滿恩寵與勇氣的人,絕癥病人最絕望的事不是疾病、病痛自己,而是極為強烈的被丟棄感、無意義感,讓他們難以自拔,痛不欲生。
誠然,在存亡、磨難、誘惑面前,人們曉輕重緩急,辨短長得掉,卻未必知進退收放。且生命的隱喻可識,實難寬大曠達;醫學的罩門可破,終難徹悟。這一切都在考驗著萬物之靈的人類。
(《我們的后人類將來:生物手藝革命的后果》,弗朗西斯·福山著,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書社二0一七年版;《否決完美:科技與人道的公理之戰》,邁克爾·桑德爾著,黃慧慧譯,中信出書社二0一三年版;《超人類革命:生物科技將若何改變我們的將來》,呂克·費希著,周行譯,湖南科學手藝出書社二0一七年版;《敘事醫學:尊敬疾病的故事》,麗塔·卡倫著,郭莉萍等譯,海說神聊京大學醫學出書社二0一五年版)
作者:王一方
來歷:《念書》2018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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