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吏的盛宴
馬伯庸,市場營銷
年夜明嘉靖年間,當作都府下轄的彭縣發生了一樁通俗的宦海弊案。
說它通俗,是因為這案子的規模很小,案情簡單,罪過平常,講起來其實是乏善可陳。可正因為它過分泛泛,在年夜明一千多個州縣里頗具遍及意義。于是這一樁通俗小縣的通俗小案,儼然當作為了一個茂盛王朝的青萍之末。
彭縣緊鄰當作都府的海說神聊邊,相距四十多里,乃是川西重鎮。有詩人寫過一首《彭州歌》:“彭州昔號小當作都,城市富貴錦不如。” 評價殊高。
嘉靖二十年二月,一個叫陶當作的本地人走進彭縣縣衙,高歡快興領了吏帖,當作為了吏房的一位書手。
先簡單介紹一下年夜明縣衙的組成。
明代縣衙里,最年夜的天然是知縣,叫做本家兒官。他有兩個副手,一個是縣丞,一個是本家兒簿,這兩位叫做佐貳官。他們仨都是有等第的朝廷命官,縣里的行政長官。在這三人之下,還有一位負責辦公室典史,叫做首級官,但沒有等第,不入流。
再往下,衙門里最主要的行政機構,叫做三班六房:三班是指皂班、壯班、快班,負責儀仗、治安、訪拿之類,有時辰還會多一個捕班,和快班合在一路,就是老蒼生熟悉的“捕快”;而六房對應的是朝廷六部,分為禮、吏、戶、工、兵、刑六個部分,各有本家兒管營業。除此之外,還有承發房和架閣庫等辦公機構。
在這些機構里處事的人,統稱為吏,也叫“胥吏”或“吏胥”。“胥”這個字,本意是有才干之人,十有二人,后來引申為下層公事員。
陶當作插手的,是分擔人事的吏房。他應該受過教育,會識文斷字,在吏房里擔任書手——這個職位顧名思義,就是負責各類公函檔案的書寫、抄錄。
聽起來仿佛是個瑣碎活,可里面的門道其實不少。古代沒有復印機和拍照機,公函端賴書手一筆一劃寫就,他年夜筆一揮,偷偷竄改幾個字,往往能決議一人甚至一戶的命運。
舉個例子。崇禎時廣州府有一個糧道吏職呈現空白,一個叫劉俸的吏員垂涎已久,可是資歷差一點不敷。他遂打通了吏房書手,偷偷點竄了本身的申報材料,把最關頭的一個日期“蒲月二十八日”涂抹當作了“九月二十八日”。好在那時的推官心細,查了官府里的原始檔案,發現日期對不上,這才查獲弊案。
書手落筆一字之差,甚至能擺布官職的選拔。可以想象,他的尋租空間該有多年夜。陶當作靠著手里的這點權力,沒事收取一些常例行賄,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四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一個叫陳佐的人也插手彭州縣衙,在戶房擔任算手。
戶房和吏房并稱兩大體害機關。戶房管的是賦稅稅賦之事,日常營業涉及到年夜量繁復計較。陳佐腦子矯捷,數學好,對于數字駕輕就熟,很適合這個職位。
和吏房書手一樣,戶房的算手也有能力掌控著別人的命運。他只消在賬簿上做一做四肢舉動,一戶農人便會生不如死。好比萬積年間的濟南府,曾有一戶劉姓人家,獲咎了本地算手。納稅之時,算手硬把他家六畝三等瘠田劃當作了一等上田,成果概算下來,要繳納的田稅翻了一倍,一家人只好上吊了事——想避免這事?很簡單,拿銀子來喂飽即是,可見這此中的尋租空間也不小。
書手和算手都是胥吏的一種,他們沒有官身,不算體系體例內,薪俸也不納入國度財務開支。可是這些人獨霸著具體政務,又是當地人,比上官更熟悉處所景象和法令文牘,很輕易從中做四肢舉動,有時辰日子過得比本家兒官還津潤。
尤其是在嘉靖年間,對胥吏來說恰是個好時辰。在這之前,胥吏都是有名額限制的,可到了嘉靖朝,俄然掀起了一陣擴編高潮,吏胥人數陡增。有人曾埋怨說: “ 衙門吏胥,原有心猿意馬額。今郡邑吏想如故胥, 較前增十倍不止。朝穿青衣入,暮各持金而回。” 可見其盛況。
陶當作和陳佐的入職,即得益于這個年夜布景。
這兩小我為了能安心舞弊,不約而同地拜了縣衙里的屠本家兒簿當靠山,就此相熟。吏房和戶房原本聯系就比力慎密,兩小我很快勾搭到了一路,沆瀣一氣,其所作所為,用后來官府判決的話說就是——“各結攬寫法,討錢利用”。
怎么個討錢利用呢?
嘉靖二十五年八月,彭縣決議僉派一批老蒼生來三班服役,指派吏房和戶房執行。陶、陳兩人一聽,哈哈,錢來也。
這里要先申明一下,年夜明的縣衙體系體例很有意思,年夜致可以分當作三類:官、吏、役。
彭縣的知縣、縣丞和屠本家兒簿如許的人,執政廷吏部掛著號,算是官員編制;像是典史以及六房的正副本家兒管,無等第,算是吏員編制;至于像陶當作、陳佐如許的書、算手,連編制都沒有,差不多算是聘用的合同工——當然,胥吏往往宿世代接踵,比合同工可不變多了——無論若何,他們仿照照舊屬于“吏”這一層級。
再往下,到了具體的執行團隊,則只能稱為“役”。
這個“役”,指的是徭役,更精確點說,是力役。說白了,就是給當局出氣力白干活。一縣的日常雜事,好比馬夫、門子、庫夫、禁子、防夫、纖夫、傘夫、吹手之類,都屬于役。這些役職并沒有常設員工,都是從本地老蒼生里遴選出來干活,維持機構運轉。良多公共事務,好比補葺營造、解糧征糧之類,官府也會僉派老蒼生來應役。
甚至連負有治安本能機能的三班,都不是專職。好比皂班,本家兒要負責迎來送往、站堂呵道。彼蒼年夜老爺在公堂上一拍驚堂木,他們拿著水火棍喊“威武”;彼蒼年夜老爺出巡,他們負責在前頭舉著“肅靜”、“回避”年夜牌子的儀仗。看著威風面子,其實這些皂隸也屬于“力役”,可能今天站完堂,明天把皂服一脫就回家種地去了。為啥叫他們衙役而不是叫衙吏,原因即在于此。
在一個衙門里,幾個“官”在金字塔尖負責決議計劃,幾十個“吏”在金字塔中心負責調劑規劃,幾百個甚至上千個“役”在金字塔底吭哧吭哧干活。
事實上,縣衙的年夜部門工作,都是靠這種僉派蒼生來完當作的。原因很簡單,廉價啊,來充力役的老蒼生是不拿工資的,還得自大伙食。徭役之害,年夜半來歷于此。正如侯方城批判的那樣:“居官者利其白役無工食,宴然差遣之,竟不知食平易近膏髓,為可憐惜一年夜害也。”
當然,朝廷也深知這事對蒼生承擔重,固然不克不及免去,但幾多會做到公允一點。在具體的僉派法則上,要充實考慮蒼生家庭環境,依次論值,生齒賦稅少的,去服一些相對輕松的徭役;生齒賦稅多的,去服一些比力重徭役,以示均平。
可惜,這只是理論上的設計,實踐中有的是法子可以沖破。
咱們回到嘉靖二十五年這一次僉派。
彭縣三班這一輪的役期已滿,良多衙役要返回家里,必需要僉派一些新人來填補。這個動作,涉及到戶房和吏房兩個部分:戶房負責查詢戶籍輪值表,確定應役人選;吏房負責掛號造冊。這份工作,便交由陶當作和陳佐兩人來完當作。
他們倆接到使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合適的索賄人選。
碰巧在僉派名單里,有一個叫劉選的布衣。他被放置的役職是做快手。這個快手,可不是做本家兒播,而是在快班服役之人。快手的日常工作有兩年夜塊:一是遞送官府公函,二是訪拿治安,常年要馳驅于十里八鄉,很是辛勞。
劉選不年夜甘愿答應去做快手,可拒服徭役是很年夜的罪惡,他只好找到陶當作、陳佐二人,籌議看有沒有啥法子。陶、陳二人居中協調,很快就拿出一個法子。
他們找到一個叫劉本敖的閑漢,讓劉選每個月出三斗米、三錢白銀,讓劉本敖替他應這個差事。歸正審核的人是陳佐和陶當作,只消在劉選戶籍上勾一個應役,然后在三班名簿上補一個劉本敖,只要人數不缺,就夠了,沒人會當真查對名單。
這個操作,在貪腐業內有個專業術語,叫做“買閑”。
劉選花了錢,但省得辛勞,天然稱心滿意。劉本敖也很歡快。快手固然是個卑賤的職位,可如有本領,也能賺錢。劉本敖這種人,常年混跡衙門,熟悉各類門道。通俗蒼生避之不及的差役,對他來說,反而是功德。
好比衙門發現某戶人家牽扯訟事,發下牌票——這是一張紙,上用墨字寫明事由與限制日期,朱字簽押,蓋有官印,作為差役法律的憑證——劉本敖拿著這張牌票,便可以上門訛詐。《幾亭全書》里對這種環境描述得出格活潑:“差人持糧票下鄉......黑夜排闥,就床擒鎖舉家錯愕 , 設酒送饋。及去,衣服雞犬一空。假如欠銀五兩 , 此番所費二三兩 , 手頭愈空 , 賦稅愈難完辦 。”
還有更絕的。劉本敖還可以勾搭陶、陳如許的胥吏,開出一張不蓋官印的白頭牌票,下鄉隨意找人訛詐。反而老蒼生不懂法,很輕易就被唬住。《官箴書集當作》里如斯記實:“每一快手一二十兩 , 賄買戶書寫就。蓋快手借票催糧 , 原非為催糧計 , 不外借印票在手 , 無故索害村夫。農人多不識字 , 又多良善之人 , 彼即有完票在家 , 快手欲無故害之,幾十里外標的目的誰分訴?一張票,乃一快手幾年糊口也。”
一張票能榨出幾年逍遙日子,可見戔戔一個快手,只要勾搭上胥吏,也能打開一片六合。
不用說,劉選、劉本敖過后還得拿出一點賦稅,貢獻陶、陳兩位。
很快,一個叫王廷用的人也找上門來。他一向在皂班當差,此次應役期滿,可以回家了。可王廷用不肯意走,因為皂隸的油水不少。好比打訟事時表里遞個工具、傳個動靜,打板子時輕重斟酌幾下,也頗有幾分銀子可收,比種地輕省多了。
于是王廷用求到了陶、陳二人。他們一番運作之下,王廷用當作功買閑,頂替了別的一位叫嚴思安的徭役,繼續呆在衙門。嚴思安還得每月給王廷用供給三斗米、三錢銀的工食。
王廷用感覺這兩位太厲害了,便把本身的本家親戚王廷美介紹曩昔。王廷美受過教育,能識文斷字,他不想在役職里混日子,籌算弄個胥吏干干。
這事兒陶、陳能辦當作嗎?也能。
縣衙里的胥吏,來歷年夜多靠僉充,即從處所上選拔而來。只要你身家清白,年數沒過三十,并且經由過程了營業查核,就有機遇充當。不外吏職少,申請的人多,是以朝廷立下個端方,叫做“行柱心猿意馬參”。
簡單來說。你取得了僉充資格,并不會頓時授職,而是作為“候缺吏”寫入“公格眼簿”,排上隊。什么時辰吏職出缺了,按照公格眼簿的先后挨次,依次參充——這叫行柱。
行柱排序的門道良多,有超參行柱、陛納行柱、農人行柱、截參行柱、東征行柱等等,算法各不不異,彼此之間還有優先級。可是,越復雜的法則,越輕易被經手胥吏玩出花腔來,什么戀參、壓參
超參、指參、爭參,讓人目炫狼籍。
陶、陳為王廷美籌辦的花腔,叫做“越次爭參”,就是經由過程涂抹、竄改公格眼簿,把他的候選排名挪到最前頭,一有吏缺,立即便能授職。
于是,王廷美就如許被運作進了戶房,當作為陳佐的同事。
碰巧在這一次僉派竣事之后,屠本家兒簿病逝,新來了一位本家兒簿叫王仲杰。陶、陳、王三人趕去湊趣,很快當作為其心腹。有這么一尊神上頭鎮著,他們行事便加倍毫無所懼了。
我們看到,這么一番操作下來,陶當作、陳佐兩人上結本家兒簿,橫勾六房,下聯快手、皂隸,儼然在彭縣衙門里形當作了一個上下貫通官、吏、役,橫跨諸多部分的小好處集團。
這個好處集團形當作之后,都干了什么事呢?史無明載,不外后來官府在審訊這個集團時,批語里用了四個字——“鬧事害人”。字里行間,可以想象是如何一番尋租的熱鬧名勝。
轉眼之間,到了嘉靖二十八年十月,又到了繳納糧稅的時節。
這是官府最主要的工作之一,一到這會兒,諸縣上下城市忙得不成開交。老蒼生們除了苦著臉納糧完稅之外,還得提防別的一種麻煩,叫做“解戶”。
要知道,糧食不會本身走路。各村各鄉上繳的糧食,還得集中起來,運到指心猿意馬的倉儲地址入庫,才算完。年夜宗糧食的運輸調動,是一樁花費浩蕩的工程。好在官府伶俐得很,把解送糧食劃為徭役的一種,也就是說,可以僉派老蒼生來做這件工作,并且是白干。
這些負責運糧的老蒼生,被稱為“解戶”。
彭縣在嘉靖二十八年十月的總征收額,是六千六百石整,一共僉派了六十二個解戶。每一個解戶負責解送的糧食數目與地址,都紛歧樣。
篇幅所限,咱們只介紹涉案人員的環境:杜山一戶,解送本倉祿米二十五石;張馮剛、龔本舟、易本真、江淮四戶,共運廣豐倉火米四百三十石六斗。其他五十七戶也各有使命,不外與這個故事不妨。
按照流程,解戶要籌辦一扇尺度尺寸的空白文簿——連這個都要本身出錢——帶去衙門。吏房會先與戶籍比對,驗明身份,在空白文簿上寫下解戶名字,證實“到役”;然后戶房會按照事先的打算,在文簿上填好解戶負責的解額以及輸送地址,蓋上官印。
這份文簿,便是解戶在解糧過程中的通行證、介紹信和回執。
彭縣吏房與戶房負責填寫文簿的,不消說,又是陶當作與陳佐兩小我。如斯好的勒索良機,他們兩個是毫不肯放過的,遂公開標的目的六十二個解戶索賄。
解戶們對此悔恨不已,卻底子無計可施。因為陶當作和陳佐身在兩房,職秉親書,想要整人,光是明面上的手段,都能把你玩得欲仙欲死。
好比說,你拒絕行賄。陶當作會查看你的家產,把你家快病死的老黃牛舉動當作當作年畜力一頭,把你家兩個半巨細子算當作丁壯兩口。天哪,這么敷裕的一家,必需多承擔點責任才行,他年夜筆一劃,把本來你負責解送的五十石漲到了一百石。
這還不算完。你帶著文簿到了陳佐那邊。陳佐在上頭寫了四個地名,讓你去提糧食運入縣庫。你一看,好嘛,三界、慶興、磁峰和龍門山,這四個鄉別離位于彭州東邊、海說神聊邊、西邊和西南,差不多可以圍彭州跑一圈。并且此中三處都位于山區,推起小車運起糧食,感受極端酸爽。
你就算上告,也只能去本家兒簿王仲杰那告。他會撐持誰不問可知。你若是連本家兒簿都不服,還想上奉告縣,那更得想清晰了——嘉靖二十九年,彭縣知縣和縣丞職位一向空白未補,由本家兒簿代辦署理縣政……
好在陶、陳二人不算太貪婪,每一個解戶只索賄七當作色銀八分。六十二個解戶,一共湊了四兩九錢六分,交兩人等分。
兩人收完行賄,便起頭給這六十二戶解戶放置運輸打算。因為大師都出了銀子,陶、陳也不必出格偏袒誰,盡量公允地進行調配。說來嘲諷,這本該是小吏份內之事,卻要在集體賄賂之后才能實現。陶、陳兩人不消多做任何事,只是盡責地完當作了本職工作,就能憑空造出一片尋租空間來。
打算分派完畢,六十二個解戶領取文簿,各自散去忙活不提。
在杜山負責的區域,有一個叫方曉的農戶,需要繳納二斗七升。他嫌有點多,便求到了王廷用那兒去。王廷用固然只是一個小皂隸,可他跟陶、陳二人關系不錯,深諳尋租之妙。王廷用先從方曉那邊收取三升糧食,落到本身口袋,然后帶著一斗七升糧食去上納,強迫杜山按二斗七升足額收取,還隨手訛了對方五分銀子。
杜山為此十分仇恨,要知道,解額若是不足,是要解戶自家往里填。王廷用這么一截一收,等于本身要平白多承擔兩斗年夜米。若是陶陳二人也就算了,你一個皂隸怎么也敢湊過來訛詐?
可他只是一介平頭蒼生,皂隸也是沒法惹的。不提此外,王廷用若是說動劉本敖,拿著空白牌票抵家里來不走,幾天吃喝費就足以讓杜山破產。
皂隸已經算是衙弟子態鏈的最底層,權力小到可憐,可即便如斯,仍能從兩端榨取些許益處。
來到了嘉靖二十九年三月。年夜部門解戶們都完當作了本身的運輸使命,安心歸家。可是杜山只完當作了二十二石五斗,還差二石五斗;張馮剛、龔本舟、易本真、江淮四戶,完當作了三百九十石二斗三升,還欠三十八石三斗七升。
這五個解戶,一共拖欠了四十石八斗七升年夜米,快要四噸。
若是是此外時辰,這點差額迷糊一下就曩昔了。可不巧的是,在客歲——也即嘉靖二十八年——起頭,每年年末,朝廷要求各地官府要把一年出納錢谷修當作管帳錄,排列歲征、歲入、歲支、歲儲四柱,以杜絕積弊。
更不巧的是,在嘉靖二十九年,貴州銅仁和云南沅江陸續爆發了規模不小的兵變,朝廷集結四川、湖廣、貴州三省年夜軍會剿。這一應軍費開支,都得仰仗四川布政使司承擔,此中當作都府更是力扛年夜頭。
當作都府為了應付審計和軍費,恨不得把倉廩里最后一點糧食都刮走,對于轄下諸縣的稅賦數字極端敏感。彭縣的糧食一少,當作都府立即就有了反映。
最先發覺到問題的是一位姓鄢的巡按御史。他原本想責當作彭縣自查,又怕上下通同,于是調來了墊江縣的胡知縣,以第三方的身份去核查賦稅。
胡知縣抵達彭縣的時候是在嘉靖二十九年的六月。代理縣事的本家兒簿王仲杰派了本衙戶房的一小我共同工作,這人恰是陳佐。
此事調查難度不年夜。很快胡知縣便查明,短少的四十石八斗七升年夜米,是彭縣僉派的解戶解糧不足額之故。胡知縣認心猿意馬是那些解戶監守自盜、黑暗侵吞了這部門糧食,決議判他們一個“侵欺”之罪。
注重,胡知縣查明的,是彭縣解戶“侵欺”這個事實,但具體是哪一個解戶干的,他一個外埠人無從措手,得靠本地戶房的胥吏去調查大白。于是胡知縣把陳佐叫過來,讓他去把相關人等拘來衙門聽審。
陳佐嗅覺活絡,膽年夜包天,一聽胡知縣的口風,立即意識到這又是一個發家的良機。
他身為戶房算手,一查賬冊就知道怎么回事。陳佐把杜山、張馮剛、龔本舟、易本真、江淮五小我叫到一路,說你們要不利了,胡老爺知道你們欠糧太多,要判重罪。你們幾個若是湊二兩銀子給我,我就給你們想法子諱飾。
杜山原本就一肚子氣,聽到陳佐還敢要錢,果斷不愿給,回身走了。其他四小我琢磨了一下,紛紛暗示,他們愿意出錢免災。
陳佐收下二兩銀子,施展出了一招“李代桃僵”。
胡知縣在墊江仕進,并不熟悉彭縣情由。賦稅欠缺,他可以經由過程賬冊計較,但到底是誰侵欺,就沒有什么人脈可以去查實。
陳佐抓住這個馬腳,找到吏房的陶當作,閉門造車出一個解戶,名字出格有日本味道,叫做江張本舟——其實就是把四戶人名各取了一個字——那四戶所欠的三十八石三斗七升年夜米,都一古腦算到這個虛構人物頭上。
接下來,陳佐上報胡知縣,聲稱是杜山和江張本舟兩個解戶拖欠。胡知縣只關心賦稅落實,哪里想獲得此中一人是虛構的。他年夜筆一揮,判決兩戶侵欺之罪,徒五年,如數追繳前糧。不外年夜明律許可用谷物折抵刑期,胡知縣給開了個價,若是監犯愿意上納七十二石罪谷,便可以抵消徒罪。
這七十二石罰條目,名義上由杜山與江張本舟分攤,一人三十六石。
“江張本舟”的三十六石,天然是那四戶人家分攤承擔。他們固然肉疼,好歹不消被抓起來了。只苦了杜山。原本五人均派罰條目,一人只需承擔十四石四斗。此刻那四小我合為一人,本身承擔陡然增添了一倍不止。
判完案子,胡知縣便按法式上報按院,抄送當作都府通判,同時發給彭縣本家兒簿,責當作他們監視人犯繳納前糧以及罪谷。
到了這一年的十月份,這四戶人家總算把沒完當作的解額與罪谷繳納完當作,逃過一劫。
只有杜山陷入了絕望。
當初戶房放置給他的解額是二十五石,尚且完不當作,更別說還有追加的三十六石罪谷。杜山在后來的供狀里,自承那時本身“陷入死地”,幾乎走投無路。
就在這時,他突然傳聞,那四家人是靠陳佐假造出一戶假人,才得以過關。杜山年夜為憤慨,若是當初陶、陳二人沒有收取行賄,若是王廷用沒來欺詐,他說不心猿意馬能完當作本身的解額,不消受這么多罪。
這兩小我是禍首禍首,拼上本身破產,也不克不及饒過他們!杜山暗暗下了決心,可是縣里有王本家兒簿一手遮天,要告,只能去當作都府里投訴。
可告官也不是那么輕易。杜山的案子已有了心猿意馬論,想要翻案太難,并且也沒什么可翻的,他確實沒完當作。得選一個好切入點,才能引起上級高度正視。
杜山大要得了一位高人指點,他標的目的當作都府提告的狀子,對本身的事只是約略一提,重點放在了“李代桃僵”這件事上。他控陳佐這個刁吏,明知胡知縣前來盤查賦稅,仍收取行賄,偽造戶籍,替那四戶諱飾罪過。
這一招出格狠。帶領不介懷你糊弄蒼生,但很是介懷你糊弄他。常日魚肉蒼生也就算了,上峰來查賬也敢弄虛作假?也太不把當作都府放在眼里了。
這一劍,就戳到了關鍵。
杜山的招數還不止如斯。他在狀紙里還特意提了一句,說彭縣上一任楊知縣,曾經籌算要根除陳佐、陶當作、王廷用、劉本敖等人,成果反被他們聯手讒諂而死。這些人至今仍逃出法網,剝害鄉平易近。
這一招就更狠了。
這幾小我到底有沒有讒諂楊知縣,怎么讒諂的,后人永遠不成能知道了。但這種工作,在那時很有可能發生。
知縣是科舉身世,精熟典籍,卻未必領會碎務,況且他又是流官,干幾年就要調走。胥吏們固然地位卑賤,卻深諳鄉情,彼此抱團,獨霸著年夜部門下層政務。所以在縣衙的生態圈里,胥吏集團可以和縣太爺相頡頏,真逼急了,胥吏們施展手段,甚至可以把知縣生生逼走。
在崇禎朝的廣州府新安縣,曾有過這么一個案例:新安縣里有個胥吏叫陸榮祖,想要謀求一個職位,可負責選拔的承行吏員陶一魁秉公行事,拒絕了他的要求。陸榮祖年夜怒,竟然活活把陶一魁毆打致死。這么一路嚴重的人命訟事,新安知縣居然不敢管,生怕獲咎了陸榮祖。直到苦本家兒上告廣州府,兇手才得以伏誅。那時的廣州府推官顏俊彥在判決里感傷:“吏之如虎也,令之如羊也。”——可見有時辰知縣也是弱勢群體。
《吏治懸鏡》里對胥吏的桀,描述得加倍精準:“本官稍有瑕疵,輒指為把柄,講呈說告,打單多端,賣訪勾窩,讒諂無罪。于是長厚受其劫持,莫敢伊何;嚴刻者化為癡呆,憚于用罰。”
知縣上任,往往會帶至少兩個師爺幕友,一個精曉刑名,一個精曉賦稅,分撥到六房,就是為了從胥吏手里稍微奪回本家兒動權。
不外胥吏欺官這種事,很少會拿到明面上來說。朝廷面子還要不要了?官員威嚴還留不留了?杜山一紙狀書戳破了這一層窗戶紙,直接指控陶當作、陳佐等幾小我欺官,操控縣治,連知縣都坑死了。成果整個案子從一樁行賄小事上升到了“彭縣還姓不姓朱”的問題,禁不住上峰不上心。
這一份狀書,于嘉靖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三日遞交給當作都府。
一般來說,此類案件會交由當作都府推官負責審理。不外推官營業很忙,未必天天都在,是以在這之前,公堂還有一個預審環節。
當作都府的公堂,天天會有兩名刑房吏員值守,一個叫直堂吏,一個叫直印吏。直堂吏負責預讀上交的訴狀,初步判定其性質,并簽發牌票,呼喚涉案人員等;直印吏則負責記實公函往來,他的手里有一個簿子,上面寫今天哪一房收到公函幾道,用了幾回印、有幾封訴狀上交,有幾道牌票發出等等。兩者互相共同,也互相監視。
二十三日這一天,值班的直堂吏叫楊漢采。他收到杜山的訴狀,先讀了一遍,并沒有急著轉交。這個指控很敏感,不克不及偏聽一面之辭。推官老爺就算要審,也得等原告被告到齊了再說。直堂吏的本家兒要工作,就是預先把相關人等材料籌辦齊備,讓老爺可以直接升堂斷案。
于是楊漢采當堂寫了一道牌票,交給防夫劉景高——這也是一個役職,可以視為保安與郵遞員的合體——讓他在本月二十五日之前趕到彭縣,把陶當作、陳佐等人提到當作都來問話。
劉景高拿著牌票,一路從當作都趕到彭縣。二十五日他一進縣城,迎頭就看到兩個衙役走過來,看穿戴一個是快手,一個是皂隸。他們倆出格熱情,說設下了宴席,非要拽著劉景高去吃酒。劉景高問他們倆是誰,兩位自毛遂自薦了一下,一個叫劉本敖,一個叫王廷用。
本來杜山上告這事,早就被陶當作、陳佐發現了。兩小我很驚慌,當作都府不是他們的勢力規模,決然不克不及去。好在他們熟悉政務,知道當作都府必然會派人來提鞠問話。只要把這個持牌票的人多拖住幾日,說不心猿意馬就能把這事兒給拖沒了。
于是陶當作把劉本敖、王廷用叫過來,讓他們二人等在縣城門口,專等劉景高抵達,務必死死拖住。劉、王久在公門干事,對這一套慣熟得很。他們在城門四周找了一處房子,弄了半壇子酒、兩斤肉還有一盤面,等著劉景高到來。
劉景高不外一介防夫,日常平凡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看到有人設席條目待,自無辭讓之理。三小我在房子里推杯換盞,吃得十分盡興。言談之間,劉本敖聽出來這位防夫頗好女色,心里立即有了一個本家兒意。
他假意周到,請劉景高去自家安歇,然后直接敲開了對門。劉本敖的對門住著一個小媳配偶趙氏,閨名叫八兒,日常平凡糊口不怎么檢核,跟劉本敖有一腿。劉本敖給了趙氏五分銀子,要借她美色來羈留來人。
劉景高在劉家舒舒暢服睡了一宿,次日起來,籌辦拿牌票去衙門提人。劉本敖卻說不急,拽著他去了趙氏家里品茗。收了銀子的趙氏稍一撩撥,劉景高立即獨霸不住了,當晚便奸宿在她家里,牌票哪及白嫖好,處事不如辦人忙,從此深陷溫柔鄉中,此間樂,不思蜀。
劉景高不但是免費享受美色,還不斷地問劉本敖他們要錢。于是陳佐出了一兩五錢,陶當作出了一兩二錢,王廷用、劉本敖各自出了一錢,湊了二兩九錢,送給劉景高處。劉景高給了趙氏五錢買吃食,本身留下了二兩四錢在身上,日子過得美美的。
這邊廂劉本敖用美色遲延,何處廂王廷用偷出當作都府的牌票,細心研讀了一下,發現一件怪事:這個牌票上面,陶、陳、劉、王等人俱在其上,可是唯獨缺了王廷美的名字。
前面說了,王廷美是王廷用的親戚,之前借陶、陳之力進了戶房,也屬于這個小集團當作員之一。不外比來幾年因為一些瑣事,王廷美跟他們的關系并不算敦睦。
王廷用一向思疑,杜山一個泥腿漢子怎么知道去當作都貴寓告,訴狀怎么寫得如斯犀利?必然是有精曉刑名之人從中指點,現在看來,八當作就是王廷美,否則怎么牌票上沒他的名字?
好哇,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別怪我掉臂親戚人情。
王廷用年夜怒之下,標的目的陶、陳二人申明本相,那兩小我又趕緊稟明本家兒簿王仲杰。幾小我頭碰頭,想出一個壞本家兒意。在這之前,正好有彭縣鄉平易近控衙門小吏私收紙罪銀五錢四分,王仲杰直接把這個罪惡栽到王廷美頭上,不容申辯,直接打了他二十年夜板,投入監獄里。
這一招釜底抽薪,隔離了杜山的法令咨詢之路。沒有王廷美支招,一個老蒼生能折騰出什么花腔?
一來二去,時候進入了嘉靖二十九年的十一月份。趙氏再標致,劉景高也睡得差不多了,無論若何要提人回當作都了。十一月初一,劉本敖在街上溜達,琢磨著該用什么法子繼續遲延。他突然一昂首,看到自家一個親戚。
這個親戚叫鄢乾,跟劉本敖是表兄弟,家里尚算殷實。早在嘉靖二十五年九月,家里人出了十五兩銀子,給鄢乾捐了一個彭州司獄司的候缺吏,那一年他才十二歲。
處所吏員的選拔,一般有三種路子。一是僉充——即選拔有文化的平易近間蒼生,輪候任職,陶當作、陳佐、王廷美就是這么進來;要么是經由過程罰充——即把犯了過錯的生員、舉人、監生等念書人,罰為小吏。從景泰年之后,還多了一個選項,叫做告納。說白了,就是所謂捐款買職。
到了嘉靖年間,告納變得很是泛濫,春秋能力什么都不查核,交錢就給。那時的價錢是,州縣典吏二十兩,衛所典吏十五兩。所以鄢乾捐了十五兩銀子,遂以十二歲沖齡當作了公事員。
鄢乾在彭縣候缺了幾年,轉任當作都府,仍為司獄司候缺吏。到了嘉靖二十九年,鄢乾不外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這一年的十一月,他方才輪完值,告假返回彭縣,籌算問家里拿點零花錢。
劉本敖一看是他,年夜喜過望。這個表弟在當作都司獄司,正好能用得上。于是劉本敖熱情地拽著鄢乾回抵家里,吃喝一通,然后提出了要求。
他但愿鄢乾能操縱手里的權柄,把當作都府催問的牌票再拖上一拖。當然,親兄弟,明算賬,陶、陳、王幾小我湊了三兩七錢銀子,給鄢乾作為酬勞。鄢乾卻不外親戚體面,自家又有錢拿,便欣然承諾下來。
這事公然辦得實時。
十一月初三,杜山見久提人犯不到,再次上堂提告。當作都府于初四發下第二張牌票,交給一個叫杜廷玉的差役,前來彭縣拘人。也剛好在統一日,鄢乾倉促趕回當作都府銷假。
不外鄢乾是在司獄司,沒法直接干涉干與牌票。他走到四川布政使司衙門前的洗墨池街,撞見一個老同僚。這同僚叫黃德,在當作都府戶房做吏,兩小我常日關系不錯。鄢乾想到,杜山的案子事涉賦稅,必然會落到戶房做審驗,便問黃德,能不克不及請他在戶房遲延一下?
黃德那時的臉色應該很駭異。這個年青人膽量太年夜了吧?事涉賦稅,多年夜關連,他怎么就敢在布政使司門口隨意談論?黃德有心辭讓,說戶房里沒看到這件案子的檀卷,估量還留在一堂,沒有落房。
他是個老當作持重的人,有心勸了鄢乾一句:“本府老爺法度甚嚴,你年小不知短長,快莫壞事。”
黃德這句話,絕非虛言恫嚇。因為此時擔任當作都知府的官員,叫做蔣宗魯。
蔣宗魯是貴州人,普安衛軍籍身世,是有史以來普安州第一個進士。此人能文能武,行事極端方。駐守當作都時,蔣宗魯每逢初一、十五日,總要焚噴鼻賭咒,誦讀禱詞:“貪心害平易近,天必譴之;忠君愛平易近,天必佑之;有利即興,有弊即革,凡我僚屬,相以勉之。”
這個不是政治作秀。蔣宗魯在當作都知府任上,一向謹小慎微,做了良多實事。后來他轉任云南,嚴嵩要本地運輸年夜理石入京做屏風,他深感公眾承擔太重,憤而上了一封《奏罷石屏疏》,拼命切諫。這事終于罷免,他也因為獲咎了嚴嵩,被迫告老回家。
趕上這么一位有風骨的上司,你還想舞弊挑事?瘋了吧?
說完這話,黃德便分開當作都出差去了。鄢乾對蔣老爺心存顧忌,有心把三兩七錢賄條目退還劉本敖,可他有本職責工作,不敢私行回彭縣,便把銀子留在辦公室內,深思著下次回家捎回。
這邊黃德辦完差回來,心里可犯了難。按事理,他既然知道了這個行為,應該立即舉報。可如許做,等于跟鄢乾結了仇。可不舉報,萬一鄢乾真是掉心瘋,收了錢去遲延了牌票,事發一審,他也會落得一個知情不報。黃德心下躊躇,便去堂前查了一下,看這案子到底辦得若何了。
一查才知道,還好,鄢乾沒辦當作這事,黃德也就放下心來。
這時當作都府發出了第二張牌票,由杜廷玉前去催促彭縣提人。彭縣這邊一看催票要到,陶、陳、劉幾小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久知蔣宗魯的威名,知道本身若去了當作都府,工作怕是要壞。他們籌議不出成果,決議去找本家兒簿王仲杰拿本家兒意。
誰知這些人走在街上,無意中被杜山的妻子陳氏看到了。
陳氏對自家丈夫的訟事很上心,一看牌票里要提的這些人居然還敢在街上閑逛,上前一把抓住劉本敖,去往王仲杰那邊見官。王仲杰天然是偏袒自家小弟,把陳氏打了一頓,攆出公堂。杜山傳聞今后,心里更是憤怒,等著催第二道問牌票到彭縣,有你們都雅。
措辭間,杜廷玉抵達了彭縣。代辦署理縣事的本家兒簿王仲杰利落索性地接了牌票,派出一個叫劉興二的快手,趕往杜山家里。劉興二先吆喝杜山請他吃了一頓酒肉,然后將其就地鎖拿,送進了縣獄里頭。
等會兒,牌票上要提的不是陶、陳、劉、王四小我嗎?抓杜山干嘛?
因為杜山是整個案子的泉源,必需要先把他節制住,然后才好幕后操作。王仲杰老于宦海,深知關頭地點。他明面上催促劉興二繼續去拘拿別的四小我,做做樣子,暗地里卻放置這四小我盡快脫罪。
怎么脫罪?
陶當作、陳佐二人當晚找了本縣的三個平頭蒼生,別離叫做高汝沖、趙偉和段自當作。陶、陳在趙偉家擺下一桌酒菜,請三位吃飽喝足,然后說出了脫罪的打算。
起首陶、陳二人會設法說服杜山認可是誣告。既然是誣告,這個案子天然也就撤銷了。
可是撤銷之后,杜山所積欠的解糧和罪谷,還得如數交清。杜山顯然出不起這個錢,接下來高、趙、段三人會站出來,說我們常日跟杜山關系杰出,情愿替他繳納解糧和罪谷,替他赦罪。
這筆糧食,亦不消他們三人真出。陶當作、陳佐各出十四石二斗五升,劉本敖、王廷用各出五石,湊出三十八石五斗,剛好可以抵消杜山積欠的二石五斗解糧和三十六石罪谷。
換句話說,這幾小我籌算花錢免災,本身掏腰包把缺額補上,換杜山閉嘴。
這個方案價格不菲,可為了避免惹惱蔣宗魯這尊年夜神,他們也只得忍痛出血了。
杜山被關在彭縣監牢里,出了不少苦頭。他聽到陶當作、陳佐提出的方案之后,固然心中不爽,可這已是能爭奪到最好的成果,只好頷首贊成。幾方面都疏浚好了之后,陶、陳先去稟明本家兒簿王仲杰,說杜山自承誣告,自愿銷案。然后段自當作出頭具名,把杜山從牢獄里保出來,暗示愿意交糧贖罪。
這一套手續做得點水不漏。王仲杰和劉興二詮釋了幾句,說案子一場誤會,縣里已經解決,讓他不必提人。一場危機就此弭平。
可讓彭縣小集團沒想到的是,這邊剛放置安妥,何處又出事了。
工作出在劉景高身上。
他貪戀趙氏八兒,一向滯留于彭縣不歸,這引起了當作都府的存眷。當初發下牌票的直堂吏楊漢采,一查記實,發現十月二十三日發出的牌票,到十一月中還未繳還,持票人劉景高也一向沒回來。楊漢采當即又發出一張牌票,派出當作都府直屬的快手王童生,去拘劉景高的歇家張萬益。
歇家在明代是個出格的職業,營業規模很寬泛,舉凡生意生意、媒保做纖、薦工假貸、訴訟寫狀之類,什么都能做,可以說是一個代辦各類營業的公司。尤其是在官府事務上,歇家很主要。好比老蒼生起訴時,得有歇家做保,官府才收你的呈狀;好比官府收押監犯,怕牢獄前提太差囚犯死失落,就由歇家做保領歸去關著;再好比官府要解送或提審人犯,歇家可以包當“防夫”或“解戶”,為其押送監犯做保。
劉景高和張萬益的關系,就是最后一種。張萬益是解戶歇家,是他保舉劉景高擔任“防夫”,負責官府的各類解送使命,而張萬益則為劉做保。此刻劉景高遲遲不歸,官府天然得要找張萬益的麻煩。
可惜張萬益外出未歸,于是當作都府派了一個叫劉永敖的水夫,把他母親章氏鎖拿關入府倉。章氏在里頭小心翼翼地呆了好幾天,直到蔣知府清理倉犯才放出來。張萬益回來今后,看到母親如斯遭遇,嚇得六神無主,只好承諾要親自去彭縣找阿誰混蛋。
顛末這么一鬧,當作都府想起來了,怎么彭縣要提的監犯還沒到?本府第一次發牌票沒到,是因為劉景高掉蹤,情有可原;可本府明明又派劉興二送去了第二次牌票,怎么仍是沉寂無聲?
成果,當作都府又發出了第三道牌票,由一個叫齊表的快手持票,會同張萬益一路,敏捷前去彭縣查看劉景高的下落,兼提人犯。
這一次牌票,誰也躲不外去了。
張萬益把劉景高從趙氏閨房里拎出來,氣哼哼地往當作都拽。齊表還要把涉案四人帶走,可王仲精采面詮釋,說案子已經銷了,要不我派他們去當作都府詮釋一下吧。
于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陶當作和陳佐別離派了堂侄陶田、父親陳春,會同張萬益、齊表、劉景高先去當作都。陶、陳、劉、王四人承諾晚一日即至。
這一行人抵達年夜安門內,陳春、陶地主動花了六分銀子,在一戶叫王臺的酒家里買了一壇酒,請劉景高、齊表、張萬益喝。喝完今后,這一行人來到鐵五顯廟街,尋了一處酒店投宿。到了二十七日,劉、齊、萬三人來到承流坊下,等著陶當作他們到來。
這時劉全敖——就是拘捕張萬益母親的阿誰水夫——跑過來,責問劉景高為何這么晚才回來?從當作都到彭縣也就一天旅程,你遲延了整整一個月。劉景高面不改色地詮釋,說那些人犯俱各有事,我得等他們人湊齊了,才好回來繳牌。
劉全敖說我為了你這事,幾回被上司責問,你得賠我點情面。劉景高本不想給,可是他的歇家張萬益卻對峙得給,他只好把陳佐行賄本身的銀兩里分出四分,給了劉永敖。張萬益暗示為了你的事我媽也去牢里呆了幾天,你看著辦。劉景高只好又吐出兩錢五分,算是給章氏壓驚。
劉景高打點完這些人,繼續站在承流坊劣等,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陶、陳、劉、王一個都不見蹤影。他起了急,只好再返回彭縣,繼續催提。那四位卻一點不急,歸正杜山何處也打點好了,糧食都補繳了,再拖幾日,一俟糧食入了府庫,賬簿一平,這事便能抹個清潔。
擺平了劉景高,這幾小我松了一口吻,感覺有驚無險,這趟麻煩算遮曩昔了。可陶、陳二人千萬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手下那兩個閑漢卻壞了事。
前面說了,他們四小我合伙替杜山還了那筆糧食,此中劉本敖、王廷用各出了五石。這倆貨日常平凡只吃不吐,此次被迫割肉,的確心疼到不可,感覺必需從別處找補回來。于是他們倆又跑去打單王廷美,說他犯了侵收紙銀的重罪,訛了三錢五分銀子、價值六錢的十二斤茶葉、價值三錢七分的黃豆八斗。
要說王廷美也挺無辜的,好好在戶房干著,只因為被人思疑是杜山的幕后推手,便被打入監牢,吃了幾天牢飯,還被劉本敖、王廷用幾個宵小頻頻欺詐,出血甚多。
泥人也有土性。王廷美憤憤想到,你們不是思疑我挑唆杜山去起訴嗎?行,爺此次就親自去告一回!他徑直跑來當作都府,把陶、陳二人強迫杜山認可誣告,又找了三小我替他補糧的勾當,一古腦全說了出來。
此次接狀的,仍是直堂吏楊漢采。他一看,咦,這案子有點眼熟,仿佛是之前那樁久提人犯不到的杜山案后續。楊漢采感覺這事本身沒法自專,上報給了知府蔣宗魯。蔣知府一看,好嘛,賦稅這么年夜的事,你們都敢肆意竄改挪移,還有什么事干不出來?的確視年夜明律如無物!
蔣知府異常大怒,親自做了批示。仍由楊漢采寫了一張牌票,派人再去彭縣提人。這一次當作都府派的是正經差吏,并且要即提即走,不得擔擱。
這么年夜動靜,當作都府內部先傳了遍。鄢乾很快傳聞蔣知府大怒,很是驚慌。借使倘使劉本敖把賄賂之事說出來,本身必然不保。他驀地想起,劉本敖給了本身的賄銀三兩七錢還扔在辦公室,趕緊跑歸去拿。
拿到了銀子之后,鄢乾不知該怎么處置。他思前想后,居然想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計策。他趁著晚上公廨無人,偷偷把這封銀子扔到戶房黃德的桌子上,要行栽贓嫁禍之事。
黃德原本出于好意,沒去舉報,卻沒想到農民碰著了蛇,反而要被鄢乾讒諂。好在黃家有一個親戚黃春童剛好在四周,看到有人影扔下銀子在老爺桌上就走,心中生疑,緊追曩昔連問是誰。鄢乾不敢回覆,只得悶頭跑,跑到庫樓下面時,一不小心,把本身頭上的吏巾失落落在地。
吏巾不是頭巾,而是吏員專用的軟帽,平頂露額,正中一道折,后背一對烏紗帽翅。這種帽子的本家兒體是庶平易近樣式,但又多了一對官員用的帽翅,正好合適吏在官平易近之間的地位。
擷芳本家兒人繪黃春童當即把這頂吏巾撿起來,連同那一封銀子送到戶房收好,然后把黃德叫過來。黃德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對鄢乾再無什么愧疚之心,把這兩樣工具直接交到了知府蔣宗魯手里。
蔣知府聞言,立即派人將鄢乾收押鞠問。這位鄢乾別看只有十六歲,心思卻頗歹毒,本身都已經陷進來了,還要胡亂攀咬,說陳佐的父親陳春送了楊漢采白銀七錢五分如此,成果這大話就地被揭穿。
蔣知府把鄢乾收在牢獄里,又追了一道牌票到彭縣,叮囑務必拿到涉案人員到府。
兩道知府親發牌票接踵抵達,在彭縣的影響力堪比炸彈。這一次再無僥幸,陶當作、陳佐、劉本敖、王廷用以及陶田、陳春等人,乖乖被解到了當作都府。
當作都府調來杜山、王廷美的訴狀,一一鞠問,很快把所有的工作都審了個清晰。陶陳劉王四人要挾杜山自承誣告之事;劉、王二人誣告訛詐王廷美之事;劉本敖行賄鄢乾之事;劉本敖等行賄劉景高阻撓公事之事;陶、陳將四個解戶捏當作一戶棍騙胡知縣之事;陶、陳二人欺詐六十二戶解戶之事——甚至連劉本敖、王廷用兩人買閑、王廷美越次超參等舊事也被翻了出來。
蔣知府沒想到,戔戔一件解糧案,牽扯出這么多隱情。若無上官呵護,這些人豈能在彭縣若何囂張?他立即發下一道措辭峻厲的文書,責令彭縣本家兒簿王仲杰來貴寓問話。
其實蔣宗魯并沒籌算把案子辦到本家兒簿這一級,彭縣知縣、縣丞一向空白,本家兒簿再落馬,縣里群龍無首了。所以他在文書里還特意說了一句“如查無干,即放供職”。
可王仲杰的心理本質其實太差了。陶、陳等四人被解往當作都府今后,他惶惑不成終日。比及蔣宗魯的文書一送到,當作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嘉靖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三夜里二更時分,堂堂的彭縣本家兒簿王仲杰居然繞過當作都府派來的耳目,翻過衙門后墻跑了。
這可真是幾多年都不出來的奇聞。
當作都府沒何如,只好先把其他相關人等拘押起來,解送貴寓。
又是一輪審下來,把陶、陳等人多年來欺詐勒索的一樁樁工作全抖落出來,王仲杰呵護縱容刁吏的工作也被接踵揭破。這一個彭縣小好處集團的歷年齷齪,終于被完全翻開。
比及了這樁案子審結之時,一共有十八小我被判刑。除了陶、陳、劉、王四名本家兒犯之外,還有那四個未完解糧的解戶,那三個自愿替杜山贖買的蒼生,彭縣本家兒簿手下的幾個小吏,當作都府先后派去彭縣提人的幾個防夫、快手、水夫,包羅陪劉景高睡覺的趙氏八兒、納賄栽贓的鄢乾、被劉景高扳連的歇家張萬益,連苦本家兒杜山與王廷美,都被關起來了——他們倆一個解糧未完,一個當初行賄本家兒犯越次進入戶房,這些罪過不會因為他們是受害者都免去。。
所有涉案人犯里最無辜的,要數那位戶房老吏黃德。他固然舉報有功,可在審理中發現,他當初聽見鄢乾徇私的要求,沒有實時報官,也要判罪。
這件案子固然涉事甚繁,但內情不算復雜。很快當作都府推官便頒布發表了判決成果:陶當作、陳佐兩人,杖一百,徒三年,并且要先在衙門前站枷號一個月,以儆效尤;劉本敖罪減一等,杖八十,徒兩年;王廷用再減一等,杖七十,徒一年半。不外劉、王二人最終免除了杖刑,價格是發配到四周的衛所,終身放逐。
趙氏八兒、杜山、劉景高、張萬益等十幾小我,別離判處杖八十,但許可用賦稅折免。只有王廷美和黃德,他們固然犯律,但情節輕細,立場又好,蔣知府法外開恩,把他們無罪釋放了。
至于鄢乾。他先被判杖八十,然后被剝奪了候缺吏的身份,革役為平易近,這輩子也別想仕進吏了。
這個判決,應該說是很公允的。究竟結果案子里沒鬧出人命,涉案金額也不年夜。人犯們忙來忙去,都是幾分幾錢地摳著銀子,最年夜的一筆贓條目,也不外陶、陳標的目的那六十二個解戶索要的四兩九錢六分……
有意思的是,在這份檔案后,還附了一份“照出”。
“照出”里開列的,是監犯需要承擔的訴訟費用——術語叫做紙銀——以及各類贓銀的最終去標的目的,每一小我都紛歧樣。好比鄢乾、黃德等人,得掏紙銀二錢,其他彭縣監犯要掏紙銀一錢。“照出”里還特意寫明,劉本敖行賄鄢乾的那三兩七錢銀子,由黃德上繳,充入府庫。
一干費用,算得清清晰楚。
獨一在逃的監犯,只有一個前彭縣本家兒簿王仲杰。這位腿腳挺靈便,比噴鼻港記者跑得還快,出逃之后,當作都府一向沒逮住他。蔣知府沒法子,給王仲杰的原籍西安府行了一道公函,提請本地有關部分一發現他的蹤跡,立即拘拿。至于后來到底王仲杰有無歸案,這個就其實不知道了。
縱不雅這一樁彭縣窩案。案情一點也不盤曲古怪,也沒什么詭譎兇殘的情節,動靜只限當作都一府一縣。 但它卻半斤八兩具有代表性,我們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明代胥吏們的日常生態。
從戶房的算手到府衙的防夫,從公堂上的皂隸到馳驅鄉下的快手,只要有那么一點點權力在手,他們便會挖空心思,在每一個細處尋租,在每一件政務里訛詐。更恐怖的是,這幾乎已當作為一種不假思考的習慣。陳佐得知胡知縣查侵欺案時,第一時候不是驚慌,而是又借機欺詐杜山;劉景高奸宿之余,還不忘問劉本敖奉迎零花錢;劉本敖、王廷用補交了賠條目之后,必然要再勒索王廷美來找補。就連負責催促牌票的小腳色劉全敖,見到劉景高回當作都之后的第一個反映,就是問他討要辛勞費。
整個案子里,布滿了小人物揮舞著小權力的身影。
胥吏之害、之貪,在這么一件通俗案子里可謂表示得極盡描摹。
這是一種詳盡無聲而又無處躲藏的可駭,驅之不盡,揮之不去。你的糊口,隨時可能處于威脅之中;你辛勞積攢的賦稅,隨時可能被啃噬。這個案子,被蔣知府雷霆萬鈞地打滅了。可陶當作、陳佐如許的胥吏,在全國每個處所都有。他們密密麻麻地高攀在各鬼門關縣的底層,毫無所懼地剝害生平易近。不是每一小我,都有杜山那么好的命運。
所謂青萍之末,即指于此。
按照老例,最后仍是要說說史料來歷。
這個案子,是我在《四川處所司法檔案》里翻出來的,編號九十一號。這套資料出格有趣,它以《明嘉靖年賦稅冊》和《四川各地勘案幾其他事宜案卷》為根本合編而當作,里面是嘉靖二十八至三十年在四川布政使司各地打點的案子,一共九十八件。按照端方,處所辦完的每一件案子,都要提交布政使司留底,是以得以保留下來。
檔案里收錄的,滿是那時官府判決的司法文書原件。四川的司法仕宦們的立場很嚴謹,每一份檀卷記實都很是詳盡,細節充分,良多案情顛末跟寫小說似的。本文里說起的細節,不是筆者腦補,皆是來自于這些記實。好比鄢乾在布政使司門前的洗墨池街碰到黃德,有地址,有對話,有心理勾當,看似小說,其實是出自那時的供狀。

這些案子都不是年夜案,案情也不盤曲,但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四川仕宦布衣的日常糊口、經濟物價、風土著土偶情,甚至還能看到良多那時社會上的潛法則。不記得哪位十九宿世紀法國小說家說過,想要領會一個社會的形態,去法院里坐幾天就夠了,那邊是最輕易看到人生百態的處所。《四川處所司法檔案》,也有不異的功能。
感激那些保留下《四川處所司法檔案》并做了點校的學者們,年夜明底層社會的鮮活,就藏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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