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農村到城市，“熟人社會”與“無主體熟人社會”會有什么不同？

從熟人社會到“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

費孝通師長教師曾把中國農村稱為“熟人社會”，他說：“鄉土社會在處所性的限制下，當作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這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目生人的社會。”在“熟人社會”里，血緣和地緣合一，所謂沾親帶故或者非親即故，其天然地輿的鴻溝和社會糊口的鴻溝都是清楚的，同時也往往是重疊的，屬于封鎖的社會空間。熟人社會的社會布局是“差序款式”，行事注重親情和禮俗規約，但講究親疏遠近有別。熟人社會的行為邏輯包羅：

第一，輿論壓人。在熟人社會里，彼此昂首不見垂頭見，頻密的互動帶來信息的對稱狀況，所以，輿論的發生與傳布老是快速而普遍，所謂“一傳十，十傳百”。熟人社會里的所謂“風氣淳樸”，與其說是個別自發踐履道德規范的產品，毋寧說是“熟人社會”里道德輿論壓力的成果。試想一想，若是社會糊口的流動性極低，人們便不成能等閑離開日常熟悉的人際圈，便不得不考慮某種非道德性為發生后來自浩繁鄉里鄉親的訓斥，所以人們歷來都把“兔子不吃窩邊草”奉為金玉良言，就是為了規避來自封鎖的社會空間里的道德輿論壓力及其不良后果。

第二，“體面”有價。分歧于“目生人社會”的無情冷酷，熟人社會布滿情面味，好體面。“樹活皮，人活臉”，很多人“死要體面”、“死撐體面”、“打腫臉充胖子”，可碰頭子的主要性。為什么體面值錢？因為在封鎖的社會空間里，社會資本有限，要有所作為，就需要“有頭有臉”。“體面”的獲得來自道德輿論對個別行為的必定性評價，一個對“體面”孜孜以求的農人，可以是以獲得其爭奪到的社會資本——他人對本身的贊譽、相信及需要時的攙扶幫助，所以“體面值令媛”。費孝通師長教師說，“中國鄉土社會采納了差序款式，操縱親屬的倫常去組合社群，經營各類事業”。在貌似溫情脈脈的熟人社會中，人際行為事實上是一種社會買賣行為，個別經由過程認關系、拉關系、套關系獲取社會資本，并以“及報”作為情面法例的根本。

第三，“社會本錢”可累積。美國社會學家詹姆斯·S.科爾曼（James S.Coleman）在談到各類“社會本錢”（social capital）的特征時指出，“它們為布局內部的小我步履供給便當”，“社會本錢是出產性的，是否擁有社會本錢，決議了人們是否可能實現某些既心猿意馬方針”。在必然意義上講，熟人社會里每個個別所擁有的“關系”，就是他的“社會本錢”。在熟人社會的地輿鴻溝和社會鴻溝固心猿意馬且重疊的環境下，彼此持久互幫合作，而且在有力的道德輿論的約束和正標的目的激勵下，“體面”和“關系”如雪球般越滾越大，社會本錢也隨之堆集和再出產，甚至可以實現代際的承接和轉換。所以，才有為村平易近持久信賴的平易近間權勢巨子呈現，有的平易近間權勢巨子還父傳子，近似宿世襲。

自上宿世紀八十年月以來，中國農人的人均收入逐年提高，但農村社會卻在不竭解體。大量農村勞動力常年離土離鄉，農村日趨空心化。中國農村生齒如斯大規模的外流，可謂史無前例。

國度統計局農村司的監測調查陳述指出，二○○九年度全國農人工總量為二億二千九百七十八萬人。全國二點三億農戶，戶均勞動力外流一人，四十歲以下男勞力根基全數外出。在中國的大大都村落，“春節”一過，絕大大都青丁壯紛紛背上簡單的行囊，踏上遠赴異鄉打工餬口的行程。在泛泛的日子里，村落的氣象依然，但屋在人去，唯有老幼留守家園，他們孤獨的身影愈益陪襯出村落的冷僻寥寂。因為勞動力外流嚴重，有的村落甚至在村中白叟歸天后尚湊不齊抬棺材的青丁壯。按照我的郊野調查統計，山區及經濟不發財地域農村外出打工者的人數一般在戶均一點五至二人之間，余下的人并不是因為他們依戀鄉土，而其實是因為身殘體弱或一時找不到離土餬口的路子。

在農村大量勞動力離土離鄉之后，熟人社會的行為邏輯是否還在運作？我試圖以“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baseless society of acquaintance）這一自創概念，描述并詮釋中國農村空心化之后的社會糊口。

“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是在“熟人社會”這一概念的根本上提出的。同時，也受到賀雪峰在研究村平易近委員會選舉時提出的“半熟人社會”的開導。但“半熟人社會”揭示的是與“熟人社會”之間的量（熟識水平）的差別，其詮釋力表示在村平易近委員會選舉這一特心猿意馬事項上；而“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是為了揭示與“熟人社會”之間的質的轉變，并試圖詮釋空心化農村的社會運作邏輯。

美國社會學家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社會系統”理論認為，具備足夠數目的步履者作為系統的構成部門，乃是社會系統內部整合及社會系統和文化模式之間整合的需要前提之一。不然，便有可能無法維持系統的平衡而呈現“病態”。村落固然仍是聚居社區，鄰里之間固然仍是垂頭不見昂首見的老熟人，但各種跡象表白，今朝村落大量青丁壯勞動力長年的異地化糊口，已導致村落社會的日常糊口運作有異于“熟人社會”的邏輯，或者說已日漸呈現出帕森斯所謂的“病態”。我把此“病態”的熟人社會稱為“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

之所以把青丁壯大量離土離鄉后的農村社區稱為“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是因為青丁壯乃農村社區里最為活躍的當作員，是家庭的頂梁柱，是社區公共事務的介入者以及好處沖突的當事人。在履歷革命沖擊之后，白叟的傳統權勢巨子息微，青丁壯日漸當作為農村社會糊口的本家兒體。大量青丁壯在農村社區的持久不“在場”，組成了農村社會本家兒體的掉陷。

“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具有哪些分歧于“熟人社會”的特征？

第一，輿論掉靈。如上所述，熟人社會的行為邏輯起首有賴于道德輿論壓力。我們知道，輿論壓力的形當作，又有賴于必然數目的糊口配合體當作員與口頭傳布中的輿論放大效應，只有“一傳十，十傳百”，才會發生“唾沫淹死人”的輿論效應。若是輿論的傳布僅僅“一”止于“十”或者無人可傳布，當事人則可能將輿論視為“耳邊風”，甚至輕舉妄動，“如入無人之境”。

在“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里，因為農村社會的本家兒體當作員大量缺席，天然村子規模的道德輿論便難以形當作“千夫所指”、“萬人共斥”的“同仇敵愾”式的壓力。于是，在“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里，呈現了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現象：在家種地的媳配偶苛待年邁的公婆，老兩口在忍無可忍之際標的目的遠在異鄉的兒子抱怨，而年關臨近，兒子與其他青丁壯一道回家過年，媳配偶又一反常態，中規中矩地奉敬行孝，兒子一頭霧水，往往指責起本身怙恃的不是。我們可以求全譴責“媳配偶”們虛假之至，但事實上，“媳配偶”們的行為轉變又是有章可循的——其行為的“道德”含量老是與其所面對的道德輿論壓力當作正比，而道德輿論壓力又與輿論傳布者的數目當作正比。

第二，“體面”貶值。說“行為的‘道德’含量與行為本家兒面子臨的道德輿論壓力當作正比”，其所預設的前提是：每小我都是要“體面”的。可以說，“熟人社會”里的人群越是浩繁，一個有“體面”的人所締結的有用人際關系收集就越是寬廣，“體面”就越是具有擴張和增值的能力。在熟人社會里，你敬我一分，我敬你兩分，大師無非圖個“體面”。給別人“體面”，事實上也是對別人抱有“回報”的等候。但在“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里，因為組成社會本家兒體的中青年大量地持久不在村，農村社區當作員銳減，在在村的村平易近看來，“體面”的效能難以擴展，其“含金量”較著偏低。是以鼓動勉勵了只顧面前好處的“不要臉”的“一錘子生意”，所謂“樹沒皮必死無疑，人沒臉全國無敵”。為蠅頭小利而不吝撕破“臉面”大打出手，為宅基地而寸土必爭絕情斷義，今朝中國村落呈現大量膠葛（如宅基地和水利膠葛）的深層原因，都可以從“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的行為邏輯中獲得部門詮釋。

第三，社會本錢流散。跟著大量青丁壯勞動力的外出打工，“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里的社會鴻溝是流動而恍惚的，青年人已經與外部宿世界成立了各類具有適用價值的“伴侶”收集。從村平易近的人際關系的緊密親密水平看，較為遍及的環境是，姻親關系跨越了血親關系，而“伴侶”關系又勝于親戚關系。這在家庭操辦喜宴的受邀賓客中，表示得最為較著。少數在外闖蕩而終有所獲的村人，他們按照人生當作功水平的凹凸，來確定“家”的地點，掙夠五十萬元者把“家”何在大城市，掙夠二十萬元者把“家”何在縣城，而掙夠十萬元者也要把“家”遷到距真正的家鄉僅一步之遙的鎮區中間地點地。這些幸運者已在村落之外的宿世界體驗到了“當作功”的喜悅，他們已沒有需要回到原先狹小的熟人社會里去爭得“體面”，贏取榮光，所謂“外面的宿世界更出色”。這樣，村落社區的社會本錢起頭外標的目的運作，難以在社區內累積，本土的平易近間權勢巨子日漸沒落。原本，當村平易近之間呈現膠葛時，平易近間權勢巨子尚能從中自在斡旋補救，但對“見多識廣”的外出打工的年青人來說，并沒有幾多人把本土平易近間權勢巨子的“措辭”當回事，大師互不服氣，這就給黑社會惡勢力染指村落膠葛供給了機遇——在沒人可以或許調整的環境下，就請外來的“黑社會”來“擺平”。

第四，熟人社會特征的周期性呈現。之所以稱為“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不僅因為時至今日留在村里的人仍然糊口在熟人圈里，還因為“無本家兒體”的農村社會，也周期性地呈現熟人社會的部門特征。

今朝的外出打工，根基上以增添家庭收入為目標。陪伴農業出產的周期性和家庭生命的周期性以及村落節慶的周期性，打工者老是周期性地離鄉與返鄉，如一群候鳥，穿梭于城鄉之間。村里日常平凡冷僻，但逢年過節卻熱鬧異常。這種景不雅的呈現，本家兒如果因為中國城鄉二元布局的軌制放置所導致的。大的返鄉周期（如家庭生命的周期）套著小的返鄉周期（如村落節慶周期和農業出產的周期）。大的返鄉周期具體指在外打工的年限，男性一般比女性多七至八年；小的返鄉周期具體指隔數個月回籍播種或者收割以及每年回籍過年。這中心既有黃宗智師長教師所謂的“半工半耕”邏輯在起感化，也有白南生師長教師所謂的“家庭策略”（family strategy）在起感化，即從“家庭策略”及當作本收益比力的角度考慮，在以男性為中間將家庭的經濟出產功能外移的時辰，以女性為中間的家庭的生育、扶養、贍養功能即勞動力再出產卻未便外移，女性離土離鄉大多僅發生在婚前或婚后尚未生育之前，以及孩子兩歲后至上學前。我們可以將此進一步歸結為“男工女育”的邏輯。

農人工周期性返鄉除了被動地受到“半工半耕”和“男工女育”等保存邏輯的支配，還受到社會及文化的心理需求的差遣，這本家兒要表現在打工者年關返鄉過年的景象中。

起首是解決膠葛的需求。在正常的熟人社會里，因為每個家庭的本家兒事者在村，加上平易近間權勢巨子的感化，膠葛往往獲得實時化解，所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在村落“本家兒體”不在村的環境下，在村的家人之間發生的摩擦往往窮年累月，期待“漢子”返鄉時解決。還有，在外打工的村人之間發生矛盾，也往往在年末時帶回家鄉，由兩邊都可以接管的圈外人來調整。這是典型的“年關算總賬”。我在郊野調查時拜候過一位本家兒管治安的副鎮長，他說：“在臘月二十至正月十五，是案發岑嶺期。日常平凡村里也發生平易近事、宅基地和經濟膠葛，但根基上都積壓著，不會成長為激烈沖突，因為百分之八十的青丁壯男人常年在外，村里缺乏本家兒角，吵不起來。年末大師回來過年了，矛盾就集中在這不到一個月的時候里總爆發，也有一些外出者在外埠發生的經濟膠葛比及年末拿回本村來算總賬的。所以，我們一般在夏歷十二月一起頭便著手把握線索，按照群眾報告請示，闡發本年會有一些什么大的案子發生，然后干部門頭承包各村的治安，提前打預防針，化解矛盾”。為什么村人都選擇在年關來“算總賬”？因為該回來的人此時都回來了，大師齊聚一堂，論理有人傾聽，膠葛解決的終局有人批評，有理者是以獲得交口稱道，無理者在最大規模內“丟人現眼”。這種現象表白了“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里熟人社會特征的周期性呈現。

其次是經由過程“夸富”追求認同。固然已經有人以在村落之外的城市安家置業作為人生方針，但這究竟結果只是打工者中的少數“當作功人士”。對大大都普通的打工者來說，一年一度返鄉過年，正好可以標的目的村人展示本身的“業績”，以追求他人對本身的認同。在人類學文獻中被叫做“夸富宴”(potlatch)的現象在年關之際的“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里上演著。在熟人社會里，人們信仰“財不露眼”。但在特按時候的“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里，返鄉的年青人往往反而虛報一年來在外的賺錢“業績”，以免被別人看不起。因為日常平凡天各一方，即使是虛報，也無從揭穿。為了將小我在外打工的當作功度得以量化和外在化，很多人返鄉過年還忙于與他人協商宅基地，鼓起蓋房角逐的風氣，比面積，比樓層。以財富表示小我能耐，以房子“實打實”表示財富。以夸富的形式追求“體面”，抽暇了熟人社會里“體面”的道德含量。所以，只能說是部門地呈現了熟人社會的特征。

其三是經由過程介入年關祭祖以及元宵節等重大村落節慶勾當，激活宗族記憶，尋找次群體（如宗族）的歸屬感。對出外打工的村平易近來說，常年離鄉離土，又難以融入城市，其心理流落感和孤傲感是驅之不散的。“夸富”是為了獲得他人對小我的認同，是小我之間的競賽，它解決不了小我的歸屬問題。而介入與宗族相關的勾當，正好可以知足小我的心理歸屬需求。所以，在今天的中國農村社會，尤其是在沿海地域，一方面是村平易近的小我意識高漲，熟人社會的特征恍惚，另一方面則是宗族勾當回復的跡象較著。

“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的上述四個特征，顯示了變遷中的中國農村社會的特征，也顯示了“無本家兒體熟人社會”這一概念的詮釋能力大于“熟人社會”的概念。它表白，在村當作員人際關系的高度熟悉并非組成熟人社會的充要前提；熟人社會的形當作，還取決于農村社區內“本家兒體”當作員的常在。

作者：吳重慶

來歷：《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