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平生唯謹嚴
曹魏嘉平元年(二四九),司馬懿誅曹爽一事,可謂布滿喜劇色彩的闕下政變。《三國演義》第一百零六回寫曹爽派李勝往司馬貴寓密查虛實,年屆七旬的司馬懿佯作病入膏肓,聲嘶氣喘,且言語錯亂。聽了李勝如斯報告請示,曹爽完全撤銷了僅存的一絲疑慮。接下來第一百零七回,曹爽伴隨魏本家兒曹芳出城謁陵和畋獵,司馬懿即以“奸邪亂國”之名,迫使太后敕令表奏皇帝,廢黜上將軍曹爽及其兄弟。這邊飛鷹走犬之際,城內已被戒嚴軍隊接管,司馬懿引兵把住入城的洛水浮橋。

這些并非小說家虛構。司馬懿裝病一事,原始材料見諸《三國志·魏書·曹爽傳》裴注引《魏末傳》,此中論述甚詳,如司馬懿“持杯飲粥,粥皆流出沾胸”這樣的細節都有,《曹爽傳》和《晉書·宣帝紀》所述皆出于此。晉人史筆往往有如小說家言,由細枝小節給身世臨其境的真實感,至于假作真時的真實寄義,讀者可以有本身的理解。
《三國志》乃晉人陳壽所撰,《晉書》所據原始史籍亦多出于晉人手筆,現實上也是王夫之所謂“司馬氏之書”。晉代史家對司馬氏篡魏一事都迷糊其辭,顯然本朝的來歷不克不及寫當作齷齪故事。按史家記述,對曹爽下手,至少也是走了程序—有太后首肯,然后表奏皇帝。這是說,司馬懿的政變不是要改朝換代,是在體系體例內摧陷廓清。司馬懿表文痛陳先帝顧命之念,“萬一有不如意,臣當以死奉明詔”數語,直是忠心可鑒。又謂曹爽“敗亂國典,內則僭擬,外專威權”,控以“有無君之心”,陰謀政變的屎盆子這就扣到敵手頭上了。當然,這是司馬懿的表述,曹爽當作了被司馬懿表述的對象。《曹爽傳》不嫌其煩引述司馬氏表文,卻未舉出傳本家兒謀反的現實行為,至于黃門張當供稱“爽與晏等陰謀反逆”,很較著是刑訊逼供的成果。這里留了一大塊空白。撰史者固有不敢等閑著墨之處,但有時不著文字或是有意為之。此般論述如同中國畫之“留白”,翰墨之外給人留下想象與思考的空間。
皇帝在外,太后敕令大臣上表罷黜上將軍,這程序是否正當,其實大可究詰。唐太宗李宿世平易近審閱這段汗青,天然就提出這樣的問題:“皇帝在外,內起甲兵,陵土未干,遽相誅戮,貞臣之體,寧若此乎!”又進而質問:“輔佐之心,何前忠爾后亂?”(《宣帝紀》制曰)文帝曹丕之后,司馬懿兩度作為顧命大臣。上次與曹爽的老爸曹真共輔明帝曹叡,其間斬叛將孟達,拒諸葛亮海說神聊征,討遼東公孫淵,可謂劬勞顧復,是李宿世平易近所謂“前忠”之故事。這回的“后亂”出手之狠,恨不得絕了曹氏的根脈,在后人眼里顯然就是篡魏勾當。
《三國演義》描述這一事務并未以“后亂”之見詆諆和訓斥司馬懿,卻是全然采入史乘記錄。也許,出于“尊劉抑曹”的論述立場,司馬氏和曹氏之間的死掐只是反派腳色狗咬狗,小說家的感情傾標的目的在這里禁不住變得恍惚了。當然,工作的成果就是“魏本家兒政歸司馬氏”,小說和史乘同樣道出了這個事實。從根子上說,這是“三國歸晉”的第一步。身為宗室的曹爽手里握有兵權,是司馬懿的本家兒要障礙,這塊絆腳石總歸要搬開。
原本,明帝曹叡身后,曹爽與司馬懿同為輔政大臣,曹爽對司馬懿還算尊敬。然而,他身邊何晏、鄧飏、丁謐、桓范一班軍師人物亟欲擁本家兒擅國,用加封太傅一招將司馬懿擠出權力中樞。司馬懿本是握有兵權的太尉,加為太傅,等于退居二線。年屆七旬的司馬懿爽性稱病不出,盡量躲著曹爽,自是韜晦之計。大權在握的曹爽這便有些忘乎所以,所以就橫行霸道,本傳列述其“驕淫盈溢”、“作威如斯”的一大堆事兒,《宣帝紀》又稱曹爽與宮內太監謀害“圖危社稷”。史乘所述曹爽各種負面材料,自是司馬懿出手的正當性地點。有意思的是,曹爽的酒綠燈紅被史家含迷糊糊地描述當作覬覦全國的政治野心。本傳稱:“爽飲食車服,擬于乘輿,尚方珍玩,充牣其家,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將吏、師工、鼓吹、良家后代三十三人,皆覺得伎樂……”這般吃喝玩樂搞敗北,一不小心搞當作了“僭越”,這麻煩就大了。當然,問題不在于這里有幾多虛組成分,只是一說到僭越,在當日語境中天然就上綱上線了。
翦除曹爽之后,魏本家兒曹芳只得奉迎司馬懿,詔封丞相,加九錫。小說里寫司馬懿“固辭不愿受”,頗讓人納悶。原本一步到位就完整復制了曹操篡漢的故事,裝什么孫子呢?可史籍記錄,司馬懿上書辭讓竟有十余次之多。工作都做到了這一步,還在繼續表忠心。事實上,司馬懿的辭讓還不止這一次。《晉書·宣帝紀》有謂,嘉平三年,太尉王凌謀反,欲廢皇帝立楚王彪,被司馬懿一舉破壞。這時魏本家兒曹芳又要給他一個相國頭銜,并加封安平郡公,司馬懿卻“固讓相國,郡公不受”。本紀又謂,“帝(按,指司馬懿)勛德日盛,而謙和更甚”。
司馬懿的謹嚴自有原因。他不像曹操、呂布、袁紹、袁術、劉表、張魯那些牛人,一起頭他沒有本身的步隊。他固然身世宿世族,卻并非處所豪強,而是以掾佐起身。本紀謂,“漢建安六年,郡舉上計掾”。那年司馬懿才二十二歲,想來是有一番理想。可是,漢室已攥在曹操手里,曹操滅了呂布、袁術,很快又在官渡擊潰袁紹,差不多將近同一海說神聊方了。群雄競起的年月已顛末去,似乎全國大勢已心猿意馬,只能按部就班在宦海里混事。
在《三國演義》里,司馬懿是后半截呈現的人物,小說第三十九回第一次呈現他的名字—“卻說曹操罷三公之職,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為東曹掾,崔琰為西曹掾,司馬懿為文學掾。”這是哪一年?按《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記事,應是建安十三年(二○八)。“十三年……漢罷三公官,置丞相、御史醫生。夏六月,以公為丞相。”是年秋,曹操率八十三萬大軍南下,因有赤壁之敗。此后連續串交戰,沒有司馬懿的事兒。“上計掾”和“文學掾”都是衙署佐官,這一段沒有什么故事,本紀中也是空白。司馬懿似乎栗六庸才渡過了青年時代,而比他小兩歲的諸葛亮已在赤壁之戰中大顯神通。然而,司馬懿究竟結果熬過了生射中的嚴冬,同為相府掾佐的崔琰、毛玠就沒有他這么幸運了,因為獲咎了曹操,一個被賜死,一個被黜免。
直至第六十七回,司馬懿十分困難逮著露臉的機遇。這時曹操剛滅了張魯,司馬懿作為軍中本家兒簿建言火速進兵西川,趁劉備安身未穩,一舉拿下益州。曹操不聽,竟奚落說:“人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耶?”小說這個細節亦取自《宣帝紀》。但此節原是劉曄的事兒,《三國志》說是劉曄建議曹操趁勢取蜀,而劉曄恰是本家兒簿,故進曰:“今破漢中,蜀人震恐,其勢自傾。以公之神明,因其傾而壓之,無不克也……今不取,必為后憂。”(《魏書·劉曄傳》)《宣帝紀》將此移花接木扯到司馬懿頭上,差不多也是這套說辭—“今若曜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崩潰……”曄傳只說“太祖不從”,并未出言譏誚,工作擱到司馬懿這兒就紛歧樣了。曹操征張魯在建安二十年,其舊日的軍師團已經殘落(郭嘉、荀彧、荀攸均已故去),司馬懿此際預聞軍機,倒也恰是時辰。若是真是讓曹操這樣就地開涮,他不克不及不心生怵惕。
說來,司馬懿跟曹操的關系很微妙。按本紀說法,司馬懿入仕之初就引起曹操注重,“魏武帝為司空,聞而辟之。帝知漢運方微,不欲屈節曹氏,辭以風痹,不克不及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堅臥不動”。那時辰他就玩裝病這一手,可惜曹爽不知道這段故事。本紀又謂:“及魏武為丞相,又辟為文學掾。敕行者曰:‘若復盤桓,便收之。’帝懼而就職。”司馬懿迫于壓力而入彀,這職場生活生計一起頭就布滿荊棘。但《三國志》沒有說起此事,司馬氏與曹氏的恩仇完全不在陳壽的審閱之中,《魏書·武帝紀》居然沒有呈現司馬懿的名字。《文帝紀》也只是最后遺詔輔佐嗣本家兒時提到他,看來他是在曹丕在朝后期才進入權力中樞的。
司馬懿獲得曹操的信賴很不輕易。《晉書·宣帝紀》有這樣一段話:
帝內忌外寬,猜忌多權變。魏武察帝有雄豪志,聞有狼顧相,欲驗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顧,面正標的目的后而身不動。又嘗夢三馬同食一槽,甚惡焉。因謂太子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太子素與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帝于是勤于吏職,夜以忘寢,至于芻牧之間,悉皆臨履,由是魏武意遂安。這“狼顧相”的說法頗有意思。瞻前顧后,夾起從頭至尾巴做人,內里倒是餓狼般的饑牽蘿補屋。司馬懿一向憑借于曹魏集團,宦海里摸爬滾打,小心行事是做人底子。本紀記錄,司馬懿經常這樣訓誡后輩:“盛滿者道家之所忌,四時猶有推移,吾何德以堪之。損之又損之,庶可以免乎!”這般兢兢業業,似乎不像是關頭時刻可以或許下狠手的腳色,其實謹嚴的背后是隱忍。
《三國演義》的司馬懿敘事直接從軍旅起頭,最初幾回露面都顯示出其超卓的廟算盤算。第七十五回,關羽水淹七軍后氣焰如虹,兵圍樊城,直指許昌。曹操慌亂之中籌算遷都。這時是司馬懿出來諫阻。
司馬懿諫曰:“不成!于禁等被水所淹,非戰之故,于國度之計,本無所損。今孫、劉掉好,云長得志,孫權必不喜。大王可遣使去東吳述說短長,令孫權暗暗起兵躡云長之后,許事平之后,割江南之地以封孫權,則樊城之圍自解矣。”本家兒簿蔣濟曰:“仲達之言是也。今可即發使往東吳,不必遷都動眾。”操依允,遂不遷都。
以東吳掎止關羽,這步棋是扭轉大局的關頭,魏、蜀、吳初當作三分鼎足,司馬懿就抓住了一個計謀契機。這塊材料直接采自本紀。可是,這回的諫言和上次進兵西川的建議,在小說中只是插入性交接,缺乏情境描述,未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作為文學典型的司馬懿,還須借助權略實施的情節描繪,這本家兒要表示在兩方面:一是扼制蜀漢海說神聊征,經由過程兩邊軍事堅持和一系列拉鋸戰,塑造其擅于機變的盤算家形象;二是與曹魏宗室相周旋,慢慢翦除其勢力,這中心顯示一種隱忍、權詐且深不成測的陰鷙性格。
一手攘外,一手安內,靠的都是槍桿子。在《三國演義》中,司馬懿是以軍政大佬身份進入讀者視線的,早年的掾佐生活生計默默無聞,作為曹操帳下的謀士他不像荀彧、荀攸、賈詡、程昱、郭嘉那么受重用。生命的冬眠是一個漫長過程,他是在曹操晉封魏王之后起頭收支軍界的。然而直到第九十一回,曹丕身后,司馬懿才算真正抓到了軍權。“時雍、涼二州缺人守把,司馬懿上表乞守西涼等處。曹叡從之,遂封懿提督雍、涼等處戎馬,領詔去訖。”司馬懿抓到了雍、涼二州,這下心里才算結壯,從此便將經略西海說神聊作為本身的要務。
諸葛亮三分全國的預判當然是一種超前意識,但自劉備入川之后,司馬懿腦子里亦已形當作同樣的計謀圖景。避免與蜀、吳兩面作戰,一貫是司馬懿的盤算長項,而若何在隴蜀、兩淮之間修建有用的防御系統,則是他持久處心積慮的御敵方略。本紀謂,劉備取漢中后,司馬懿便標的目的曹操提出屯田之策,乃至“務農積谷,國用豐贍”。可司馬懿考慮的不僅是經濟效益,諸葛亮六出祁山未能踏入關中,很大水平上是礙于遠途補給堅苦,而曹魏的軍屯幾乎推至交戰前沿。所以,這項屯田政策一向奉行到曹叡、曹芳期間。據《晉書·食貨志》:太和四年(二三○),“宣帝表徙冀州農民五千人佃上邽,興京兆、天水、南安鹽池,以益軍實”。青龍元年(二三三),“開當作國渠自陳倉至槐里,筑臨晉陂,引汧洛溉舄鹵之地三千余頃,國以充分焉”。正始四年(二四三),又命鄧艾在淮南淮海說神聊修渠屯田……借由“且佃且守”做軍事擺設,乃將計謀緩沖區域釀成給養充沛的前沿陣地。
司馬懿與曹爽的過節,不只是宦海權力斗爭。對蜀交戰的思緒上,二人有著嚴重不合。《曹爽傳》謂:“(鄧)飏等欲令爽立威名于全國,勸使伐蜀,爽從其言,宣王止之不克不及禁。正始五年,爽乃西至長安,大發卒六七萬人,從駱谷入……”因為貿然深切,補給線太長,而蜀兵據險為固,曹爽差點折了進去。司馬懿怕是任由這般折騰下去,遲早讓諸葛亮撕開秦隴防地。其實,司馬懿一向對峙以逸待勞的防御思緒,不想等閑對蜀動兵。雖說最初是他建議曹操攻蜀,但那是一個電光石火的戰機,那時劉備在川中安身未穩。當司馬懿可以影響大局的時辰,他很清晰解決蜀漢的機會未到。
《三國演義》 寫司馬懿對蜀作戰,翰墨頗有矛盾之處。第八十五回,劉備身后,曹丕想乘隙伐蜀,賈詡認為不成倉皇出兵,司馬懿卻說:“不乘此時進兵,更待何時?”于是征調鮮卑、南蠻、孫吳、上庸孟達以及國中曹真等五路大軍,以圖形當作合圍。這事純屬小說虛構,好讓諸葛亮借此上演安居平五路的好戲。毛宗崗夾批中說“:司馬懿慣與蜀兵仇家,卻與此處早伏一筆。”其實,也是不想讓司馬懿進場太晚,居心在此加點戲碼。但這樣一來,接下去還得讓司馬懿連結這種好戰姿態。第九十五回,諸葛亮一出祁山無功而返,司馬懿乘隙收復隴西諸郡。曹叡夸他幾句,這老頭竟來勁了,要求率兵剿除漢中蜀兵“以報陛下”。這當兒尚書孫資出言諫阻,認為不必大舉進討,派兵據守斜谷險峻即可,“不外數年,中國日盛,吳蜀二國必自相踐踏糟踏,那時圖之,難道勝算?”曹叡問司馬懿“此論若何”,司馬懿說“孫尚書所言極當”,竟不再對峙進討的本家兒張。從這兒起頭,司馬懿又回到了本身的立場。《魏書·孫資傳》裴注引《孫資別傳》云:“諸葛亮出在南鄭,時議者覺得可因大出兵,就討之,帝意亦然。以問資。”小說將“時議者”換當作了司馬懿,再讓司馬懿陡然轉換立場,手法也算巧妙。
往后,司馬懿的調子就完全轉過來了。第九十六回,聞悉諸葛亮籌辦再出祁山,曹叡召大臣商議對策,司馬懿強調“蜀未可攻也”。因料心猿意馬諸葛亮會用韓信暗度陳倉之計,司馬懿命人在陳倉道口筑城守御。公然諸葛亮二出祁山就在陳倉被阻,蜀軍用云梯、沖車、掘地道各類戰術都無濟于事,直到守城本家兒將郝昭病危才被攻破。其實,最后讓諸葛亮占了廉價,也是魏方本家兒帥曹真貿然出擊所致。司馬懿說過“我軍只宜久守”,這話曹真底子聽不進去。后來,司馬懿接替曹真總攝隴西諸路軍馬,在前沿陣田主要就采納“苦守不出”的方針。甚至第一百零三回,諸葛亮以巾幗女衣相赤誠,司馬懿仍受之不戰,不為所動。
第九十九回,毛宗崗夾評中譏誚:“苦守不出,是他看家拳。”將司馬懿比作只會躲著敵手的拳師,絕非公允之論。諸葛亮六出祁山,現實上寸土未得,這場戰爭最終勝出的不是蜀方。作為講史小說,《三國演義》不成能改寫魏蜀間的戰爭終局,然而在整個六出祁山過程中,小說以虛構手法描述若干局部戰爭,如以姜維詐降將曹真引入斜谷道,又在木門道誘殺張郃,上方谷圍住司馬懿……敘事核心多在諸葛亮的奇策實施,這就給人蜀軍勝多負少的印象。固然出師未捷,卻讓人從諸葛亮的悲劇命運中感觸感染到一種精力勝利,這是小說家的妙著。其實,僅就軍事不雅點而論,司馬懿的防御計謀未有不妥。蜀軍遠道而來,補給堅苦,以防御耗損仇敵自是伶俐手段。但看司馬懿之謹嚴,曹真之躁進,幾回戰爭中都分明形當作勝敗反差。
司馬懿后發制人的防御心態并不完全出于軍事盤算,也是從曹魏集團內斗中養當作的政治經驗。小說敘事亦著意強化其宦海挫折。前述第九十一回中,司馬懿既督雍、涼二州,孰料頓時就起了風浪。諸葛亮用馬謖反間計冒其名義發布反曹叡通告,華歆便乘隙進讒,“司馬懿虎睨狼顧,不成付以兵權,久必為國度大禍”。曹真不覺得是,卻讓曹叡效仿劉邦偽游云夢之計,駕幸安邑,待司馬懿迎駕時加以辨察,或“不雅其動靜,就車前擒之”。
……叡從之,遂命曹真監國,親自領御林軍十萬,徑到安邑。司馬懿不知其故,欲令皇帝知其威嚴,乃整戎馬,率甲士數萬來迎。近臣奏曰:“司馬懿果率兵十余萬,前來抗拒,實有反心矣。”(毛批曰:“仲達雖乖,此時卻著了道兒。”)
司馬懿縱使奸猾,也沒想到竟是劉邦擒韓信的招兒。不管他若何剖肝瀝膽剖明忠心,曹叡仍是疑慮萬分,最終按華歆的意思將他削職歸鄉。這段故事雖是虛構,卻真實反映了司馬懿的宦海處境。在曹叡期間,司馬懿出力最多,但曹叡臨終確定顧命人選先就沒有他,開初圈心猿意馬的幾乎都是宗室后輩(見《三國志·魏書·劉放傳》)。
司馬懿在家失業大要不外一年光景。諸葛亮一出祁山之前,已拿下隴西三郡,大破夏侯楙、曹真。形式求助緊急之下,曹叡才聽鐘繇之言,從頭升引被罷黜的司馬懿。但曹叡依然不安心將工作都交給司馬懿,偏是讓他和曹真同領大軍,這種互相牽制的平行批示系統顯然有悖軍事原則。至第九十八回,蜀、吳擬聯手入犯華夏,而曹真得病在家,曹叡才讓司馬懿總攝隴西諸路軍馬。曹叡要派人取曹真的總兵將印,司馬懿卻說他本身去取—
……遂辭帝出朝,徑到曹真府下,先令人入府報知,懿方進見。問病畢,懿曰:“東吳、西蜀匯合,發兵犯境,今孔明又出祁山下寨,明公知之乎?”真驚奇曰:“吾家人知我病重,不令我知。似此國度求助緊急,何不拜仲達為都督,以退蜀兵耶?”懿曰:“某才薄智淺,不稱其職。”真曰:“取印與仲達。”懿曰:“都督少慮,某愿助一臂之力,只不敢受此印也。”真躍起曰:“如仲達不領此任,中國必危矣!”吾當得病見帝以保之。”懿曰:“皇帝已有恩命,但懿不敢受耳。”真大喜曰:“仲達今領此任,可退蜀兵。”懿見真再三讓印,遂受之。
司馬懿的言辭委婉有致,小說這一段寫得很妙。他不是奉詔取印,是要讓人家本家兒動讓印。他在姓曹的本家兒子和將軍們之間只能如斯周旋,避免給人留下涓滴的偷薄之感。
謹嚴有余的司馬懿也有判斷出手的時辰,不說誅曹爽,不日擒孟達亦是一例。新城太守孟達黑暗投蜀,欲為諸葛亮出祁山做內應,這直接威脅長安甚至洛陽。當時在家失業的司馬懿剛接到起復的委任詔令,獲知諜報便集結宛城軍馬火速開赴,成果八日之內趕到新城,解決了孟達。按說此事先要奏報魏本家兒,但比及圣旨下來怕是蜀軍早已當者披靡。司馬懿此番先斬后奏意義重大,兵貴神速,利弊不遑細斟,歸根結底也是一種算度。
司馬懿最窩囊的事兒就是被諸葛亮空城計涮了一把。因為孟達被擒,馬謖又掉了街亭,諸葛亮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用這一招利誘司馬懿。此事不見于《三國志》,卻非小說虛構,本自裴注引《蜀記》郭沖五事中第三事。當然,郭沖五事亦是晉人小說,故裴松之不信實有其事。但不管怎么說,這是三國敘事中最超卓的策略之一,完全就是一場心理戰。司馬懿見諸葛亮在城頭焚噴鼻操琴,心里大犯嘀咕:“亮生平謹嚴,不曾弄險。今城門大開,必有匿伏。”他想,以諸葛亮之謹嚴不成能如斯弄險。但反過來看,諸葛亮又何嘗不是這樣揣度他—之所以料心猿意馬魏兵不敢進城,恰是押中了司馬懿生平最為小心謹嚴。
前人所謂“諸葛平生唯謹嚴”,其實未必說對了。就“謹嚴”二字而言,諸葛亮實遠不及司馬懿。諸葛亮屢有效人不妥的掉著,如將荊州拜托關羽,街亭交給馬謖,糧草委以李嚴,都是很要命的忽略。此公還有恃才傲物的疏狂,這都不去說了,而司馬懿干事從來都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諸葛亮還有君臣相得之便,不必跟先本家兒、后本家兒玩心計,而司馬懿對姓曹和姓夏侯的永遠要留一份心眼,并且還不克不及讓人家覺出他有異心。
除失落曹爽兩年后,司馬懿死了,享年七十三,時在嘉平三年秋八月。《三國演義》第一百零八回,司馬懿臨終前將師、昭二子喚至榻前,叮囑曰:“吾事魏積年,官授太傅,人臣之位極矣。人皆疑吾有異志,吾常懷驚駭。吾死之后,汝二人善理國政。慎之!慎之!”早已大權在握的司馬懿依然心懷驚駭,作為曹魏政權的掘墓人,此際還惦著平生忠誠的清譽。
司馬懿生平最后一樁大事小說里沒有提到,就是辭宿世半年前,翦除了詭計迎立楚王彪的王凌。借使倘使讓他們另立朝廷,此日下最后是否能到司馬氏子孫手里還難說。司馬懿逮著機遇天然痛下殺手,不單滅了楚王彪數者,并且“諸相連者悉夷三族”(《魏書·王凌傳》),“悉錄魏諸王公置于鄴,命有司監察,不得交關”(《晉書·宣帝紀》)。忍了一輩子,這回終于讓曹氏宗室徹底出局。
王凌的兒子王廣曾勸止父親起兵,因有“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之語 (凌傳裴注引習鑿齒《漢晉春秋》)。司馬懿的“篡逆”之所以被認為“事未有逆”,乃相對曹魏而言,只能說是尖刻寡恩的曹氏做得過分分,曹操、曹丕、曹叡,哪一個也不是善茬,三代沿襲以申韓之法鉗網全國,在士族紳耆中心已掉去在朝根本,如王夫之所說“士困于廷,而衣冠不克不及自安”(《讀通鑒論》卷十)。司馬懿平生謹嚴,亦是因為“不克不及自安”。
二○一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作者:李慶西
0 篇文章
如果覺得我的文章對您有用,請隨意打賞。你的支持將鼓勵我繼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