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冢貓/文
1
鴉片戰爭時候,湖南提督楊芳被派去廣州打仗,發現一例怪事:英國的軍艦在水里顛簸,炮也顛簸,卻打得穩準狠,覺得這是邪術。邪術的敵人是更大的邪術。楊芳決定用最“臟”的東西,除了在廣州城征集馬桶,還征集了女性用的月經帶,英軍下次來,把馬桶和月經帶扎在竹排子上放出去,等著對方全軍覆沒。
太平天國對付洋人時,也用了類似的“陰門陣”。魯迅在《阿長與山海經》里的阿長就說:“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里面的長毛,就是太平軍。
這種邪術源遠流長。明朝時傳教士把火炮傳入中國,農民造反時見到火炮很困惑,覺得這是邪術,決定用最“臟”的東西:婦女生殖器。就抓來一些婦女,扒光衣服,對著敵人火炮,當時的土炮不像英軍大炮一樣穩準狠,經常啞火,他們覺得,這是邪術在顯靈。
有人說,“打炮”一詞就是這么來的。
對月經的歧視,不僅限于東方。羅馬帝國時期,柏拉圖學派的希臘女數學家希帕提亞,一生清心少欲,醉心于數學之美,但因容顏姣好,仰慕者眾多,這位女神就將月經用的布條扔向他們,讓不少人倉皇而逃。
現代文明降臨前,月經普遍被視作“不潔”。
清華大學的吳強先生在《衛生巾的政治:一項女性用品的技術演變》中認為原因有二:1,《圣經》里,夏娃偷吃禁果后有了月經,人們覺得月經是上帝對夏娃的懲罰,上帝要懲罰所有女性,就讓女性都來月經,經血是罪惡的象征;2,女性月經前幾天會有乳房脹痛,性欲高漲等反應,傳統男權社會,女性性欲受到歧視,經血也就被當成不潔之物。
很多時候,人類主流觀念,都比你想象中要骯臟。
而換個角度,夾雜在觀念的流變中,女性月經用品的發展史,就是女性社會地位的演變史。
2
相比用草木,動物皮,毛巾,棉花,布條等自制用品,衛生巾的出現是很晚近的事情。
根據吳強先生考證:中世紀,貧窮的女性月經沒有任何措施,讓經血任意流淌,穿上一條紅裙子,身上藏一些大蒜,就是僅有的體面。也有女性用布條自己做一條帶子,既不貼身也沒彈性,走在街上,很容易掉下來。

另外,大部分中世紀女性營養不良,經期不穩,絕經較早,對衛生巾的需求也并不大。
還是到了工業革命后,隨著人類健康水平整體進步,歐美女性的月經周期正常了。而教育和工作機會的提升,讓月經期女性踏出家門的機會陡增,骯臟的破布也由棉花和紗布等舒適的材料替代。
現代衛生巾的真正開端是在20世紀初。一戰期間,英法戰地醫院的女護士們發現可以用紗布和繃帶制成衛生巾,她們開始零星出售自制的衛生巾。慢慢地,歐美女性的衛生用品觀念發生改變,高潔絲等大眾衛生巾品牌也相繼出現。
然而20世紀初,現代文明之火尚未照耀每一個人,當衛生巾這種“敏感”產品誕生,有人看到光明,自有人窺視暗面。
吳強先生介紹道:當時并非所有女性都將衛生巾視作解脫,很多人不習慣用它觸及自己的私密處;醫學界的保守派則擔心,衛生巾會通過摩擦陰蒂刺激女性性欲。
而相比衛生巾,他們覺得,吸水能力更強的衛生棉條,是“副作用”更大的洪水猛獸。
1929年,來自丹佛的醫生哈斯,用兩個硬紙管和被壓縮成棉條的棉絨,制作出了可塞入陰道的經期用品。三年后,他以32000美元的價格將專利賣給丹碧絲公司(Tampax),后者用縫紉機和空氣壓縮機做出了一批棉條。

內置在陰道深處,不影響衣著和運動,遠超衛生巾的舒適體驗,讓衛生棉條成為女性身體解放的一次飛躍。
盡管衛道士們擔心它會改變女性接觸陰道的觀念,喚醒女性的性意識,但這已不再是中世紀,在“用戶體驗”面前,衛道士的喃喃唇語并未阻止衛生棉條的市場擴張。二戰結束時,大約四分之一的美國女性在使用丹碧斯,而戰后的繁榮和性解放運動,繼續加劇衛生棉條的擴張。
擴張到今天,歐美國家使用衛生棉條的女性比例已高達80%。
2015年,英國甚至發生過一次給衛生棉條免稅的請愿活動,很快匯集了12萬5千的簽名,驚動了前首相卡梅倫。卡梅倫打了官腔:“有些增值稅很容易改變,但有些項目涉及到某些產品必須在歐盟的法律框架內執行,我們暫時找不到答案。”
如今英國脫歐,首相換屆,不知衛生棉條的價格有沒有下降。
3
以上都是西方的故事。
自從1982年日本瑞光株式會社在中國投放第一條衛生巾生產線開始,中國就成為全球最大的女性衛生護理用品市場。
去年一整年,中國女性大概用掉了近千億個衛生巾——然而,盡管不乏衛生棉條的科普文章,但使用衛生棉條的中國女性僅有2%。
1983年——中國婦女接觸到衛生巾的第二年,第一個登上太空的美國女宇航員薩麗·萊德在上天前,NASA工程師問她:“100個Tampax(丹碧絲)夠不夠啊?”這100個衛生棉條成為人類第一次帶上太空的女性衛生用品。

美國第一位女航天員莎莉·萊德
33年后的奧運會上,傅園慧一句“我昨天來例假了”引發熱議。西方媒體盛贊她打破生理期話題禁忌,推動性別平等,聽得小姑娘一臉懵逼。東方網友表示不解,“例假也能游泳?”
有姑娘更不解:原來你們丫真沒聽說過衛生棉條。

這當然不只是個人偏好問題。除了貧困地區,至少在過去幾十年,衛生棉條普及率低的地區,約等于女性地位較低的地區。
大象公會在一篇文章中總結道:“衛生棉條等象征女性身體自由的產品在男權社會中自然處于邊緣,獨立性不足使得東亞女性在戶外活動上遠不像西方女性那樣對衛生用品有更高的要求。”
人類就是這樣荒誕,只不過一個外部吸血,一個內部吸血,卻成為性別平等的分野。
4
今年1月,寶潔宣布丹碧絲(Tampax)重回中國市場。
它之前來過兩次,都敗了。
1989年,丹碧絲第一次來到中國,為了教育市場,做了不少廣告。
也在同一年,李銀河做過一個調查,說當時只有6.4%的人有過婚外戀。人們對待自己身體的態度可真保守,建議女性換一種衛生用品并不現實。丹碧絲最終退出中國。
十年之后,1999年,被保潔收購了的丹碧絲在南京悄悄上架,但一年后又再次退出。
有人事后總結,這是由于作為一個后發現代型國家,那時候的中國還處于從農耕文明向現代社會邁進,且缺少更多社會身份認同工具的過程里。人們不像現在消費升級中那般“悅己”,而是更愿將錢花在別人“看得見”的地方。
也許吧,但衛生棉條的水土不服,不只發生在中國大陸,大象公會曾在上述文章中寫道:“東亞地區的日本(日本這個特別講求日用品體驗的社會,對衛生巾能有無窮微小改進,卻不能大規模普及衛生棉條)、韓國、中國臺灣、中國香港等地,雖然經濟高度發達,但衛生巾依然占據市場主流。上述地區的經期女性人均年衛生棉條銷售量都在25只以下,而一個使用衛生棉條的女性在一年中正常使用至少要用掉100只以上,說明四分之三以上的人不用衛生棉條。”
5
在對衛生棉條的排斥上,中國尤其明顯。為何如此?
處女情結是避不開的話題。
特朗普的上臺至少證明一件事:對外的政治正確與對內的個人選擇,從來都是兩件事。
沒人承認自己有處女情結,但誰都知道,處女情結的社會壓力仍然存在(更何況隔三差五,中華女德就會借尸還魂)。雖然衛生棉條直徑小于處女膜開口大小,根本不會破壞處女膜,但處女膜孔(處女膜不是一張“膜”)的形狀大小因人而異(據說還有篩子狀),凡事總有概率,沒人敢打保票。
關于這個,網上有太多科普貼,在此不表。

90年代的Tampax廣告:你還會是處女么?
當然,常識是,非處女永遠比處女多,為什么已婚女性也對衛生棉條敬而遠之?
最常解釋是慣性。在中國,初潮降臨前,無數少女對此一無所知,媽媽告訴女兒別驚慌,然后遞來一個叫衛生巾的東西,然后沿用到絕經那一天,這就是大多數女性的姨媽人生。
但這個解釋不具備說服力,如果慣性這么強大,為什么人們在用蘋果而不是塞班?
一定有用戶體驗之外的原因。
答案很可能是:旁觀者對衛生棉條的戲謔,會讓女性感到極其不適。
棉條與衛生巾用途一樣,但你周圍一定有這種人,聊起衛生棉條,由于“插入”這個動作本身,會被他們賦予一種荒誕的性暗示。
在討論衛生棉條的實用帖下面,總有這種留言:“一定很爽吧”“有沒有快感啊”“可以每天換男朋友啊”“肯定不是處女了吧”……透過這些留言的ID,你會依稀聞到一股末流大學男生宿舍的味道,隱約看到黏黏的鍵盤和手紙。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魯迅這段話2017年也沒過時。
異樣的目光,不僅來自異性。就像知乎上一位姑娘所言:當你滿心歡喜,向朋友安利衛生棉條時,一個好友圈只要蹦出一個衛道士姑娘,就會在假裝歡愉的氣氛中,將輿論導向:“咦,你好惡心啊”。
心理承受力低,自我沒那么大的姑娘,就會重新換上衛生巾,從此倒向更“正確”的一方。
那么,一切會改變么?我不知道,反正我不相信男性會對“陰道”“月經”這種詞完全脫敏,更無心將衛生棉條上升到“女權主義”甚至“婦女解放”的高度。
寫這篇文章理由很簡單。月經,就是一次受孕準備的失敗,它通常都令人不適,如今衛生棉條能讓你更自由,不妨試試。
社會界限內,取悅自己,隨心所欲,永遠是對的。
琦殿老師說的好:“拖著那根體外的繩子走來走去,好似長出一根孱弱修長的雞雞;把潤透的棉條從體內拔出的那一剎那,就如同自己是一瓶紅酒,被活生生崩開了木塞,酣暢淋漓。”
鬼冢貓/文(公眾號:鬼冢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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