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說“我”這個詞時,你很清楚你是在指自己。這是最為清楚的概念,人大約開始說話時就明白了。
真是這樣嗎?當你停下來仔細想想“我”的含義,事情就會變得怪異起來。
我們不妨就來試一試。
“我”是指身體嗎?
很多人認為一個人就等價于這個身軀本身。身體理論認為,有了身體,才有了你。如果你的身體不工作了,你就死了,你就沒有了。這聽起來很合理,但經得起嚴密的推敲嗎?
如果你一不小心劃傷了自己的手指,那么你的身體就發生了變化。這意味著你不再是你了?很顯然不是,你還是你。
如果你接受了肝臟移植手術,很顯然,肝臟雖然是別人的,但你還是你。
如果你患有嚴重的疾病,需要把你的肝臟、腎臟、心臟、肺、血等等身體許多器官,甚至包括重塑面部器官(整容)。手術完之后,你可以正常地生活。雖然你大部分“零件”是別人的,但你的家里人認為,你還是你。
那么DNA呢?也許那個是成為你的關鍵,即使那些移植過來的器官不含有你的DNA也不要緊,因為你的身體里至少有一部分還具有你的DNA。但是,這里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果你和你的兄弟是同卵雙胞胎,具有同樣的DNA,那是不是有兩個你了?——顯然不是。
實際上,你們身體上的細胞每時每刻都在不停地死亡、產生,短的只有幾天到二十來天,如味蕾、肺、皮膚等;有的幾個月,如肝、腸、紅血球、指甲等;有的可達一二十年,如頭發、骨骼、心臟等。只有大腦和眼睛的一些細胞壽命與人的壽命相同。所以,你身體的大部分細胞都換了,你還是你。
所以說,身體理論看起來不那么靠譜——你的身體大部分都不是你的,但你還可以是你。
那么你的大腦呢?

“我”是指大腦嗎?
讓我們假設一個瘋狂的科學家綁架了你和比爾·蓋茨,并給你們倆做了個手術,即把你們的大腦彼此調換。他把手術做好后,叫醒了你們。你看著自己,發現你的身體變成了蓋茨的身體;而你的身體上卻裝上了蓋茨的大腦。
現在,你還是你嗎?你覺得你還是你,你仍然具有與過去的你一樣的性格和記憶,你只不過處在蓋茨的身體里罷了。
移植其他的器官并不會改變你的性格,但大腦就不一樣了。你調換大腦,對于你來說,并不是大腦移植,而是身體移植。你還是你,只不過在不同的身體里。同時,你舊的身體不再是你,它是蓋茨的。
由此可以說,能使你成為你自己的,應該就是大腦。這就是“大腦理論”。
“我”是指數據嗎?
如果有個瘋狂的科學家綁架了你和蓋茨,不是去調換你們的大腦,而是把你們的大腦與計算機相連,把你們的大腦內每一個比特的數據都復制出來,之后清除掉你們大腦的所有信息,然后再把你大腦中復制出來的數據輸入到蓋茨的大腦里,同樣把蓋茨的大腦數據輸入到你的舊大腦里。
這樣,當你們醒來時,你們的大腦實體是沒有變化的,但是你卻不在你的身體里,你在蓋茨的身體里,在蓋茨原來的大腦里是你的思維、回憶、恐懼、夢想等等。在蓋茨身體里的你跑到你的家里,向你的家人解釋,你不是蓋茨。并且,經過多次拉家常,他們會認為你還活著,只不過處在蓋茨的身體里。
數據理論認為,你并不是你的身體,而是你大腦里的數據——你的性格和記憶。根據這個理論,無論換什么,只要大腦里的數據是你的,你就是你。
這是最好的答案嗎?我們最好在一些假設條件下檢測一下。
下面就是一個例子。
折磨的是“我”嗎?
下面有兩個折磨實驗。
第一個實驗是:假設瘋狂的科學家綁架了你和蓋茨,把你們的大腦數據彼此互換了。然后,當你們都蘇醒過來時,科學家走向蓋茨的身體,但大腦中卻是你的數據。科學家說,“我現在要慘無人道地折磨你們中的一個,你說我應該折磨誰?”
你的直覺是什么?你可能會指向你的原來的身體說:“他。”你會想,我在這里,對方不是我,即便他是我過去的身體。
第二個實驗是:瘋狂的科學家綁架了你和蓋茨,但沒有做任何事,只是走到你面前,問了一些問題。
科學家:“聽好了,接下來我要折磨你們中的一個,我該折磨誰?”
你毫不猶豫地指向蓋茨:“他。”
科學家:“好吧。不過我要告訴你,在我折磨某個人之前,我要清除掉你們倆的大腦所有的數據,當折磨發生時,你們當中沒有人記得自己是誰。你會改變你的選擇嗎?”
你:“不變!”
科學家:“哦,還有一件事——在折磨發生前,我還要把你們大腦的數據互相對調,這樣,你現在的身體會認為是比爾·蓋茨,而現在的比爾·蓋茨的身體會認為是你。你還會改變你的選擇嗎?”
你:“呃,不。不管我要經歷何種幻覺,不管我認為我是誰,我不想經歷痛苦的折磨。折磨他。”
這里產生了矛盾:在第一個實驗中,你可能會選擇你自己的舊身體被折磨;但是在第二個實驗中,你會選擇蓋茨的身體。問題是,這兩種情況所做的是完全相同的實驗,其區別僅在于你何時做決定。兩個實驗中,你的目標就是不被折磨。但是,在第一個實驗中的你,是相信數據理論的,因為你認為你的數據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但在第二個實驗中你是相信大腦理論的,因為你認為不管科學家對你的大腦做什么,你在哪都不會變化,因為實體大腦就在你的身體里。
那么,“你”是大腦的“你”,還是數據的“你”?
下面,我們再來考慮一個思想實驗。
走出傳送門后還是“我”嗎?
假設1千年后,人類發明了傳送門,它可以使你以光速迅速抵達遙遠的地方。原理是這樣的——
你在北京,想去萬里之外的紐約上班。于是你走進發射艙,按下按鈕。發射艙開始掃描你的整個身體,把你身體內所有原子的信息上傳上去。當它掃描時,它也在把你身體每一個原子銷毀掉。當掃描結束時(你的身體已經完全被銷毀掉了),它會把所有的信息傳送到位于紐約的抵達艙。抵達艙具有身體所需的所有原子,然后根據信息會重建你整個身體。當你走出抵達艙時,紐約的你與北京的你完全一樣——同樣的心情,與之前同樣的饑餓感,甚至你手指上剛劃破的傷口都是一樣的。
傳送的過程,從你走進發射艙到走出抵達艙,花費不到5分鐘,但你會感覺很快。你在那里按一下按鈕,眼前黑了一下,然后你就在紐約了。牛吧?
1千年后,人人都乘坐傳送門,除了難以置信的速度以外,它還極度安全,沒有出現過事故。
但直到有一天,你走進了北京的發射艙,準備去紐約上班,你按了一下按鈕,你聽到了掃描的聲音,但是傳送器沒有繼續工作。通常下一步你會感到一片漆黑,但是卻沒有發生。你走出艙體,發現你還在北京。你去柜臺告訴那里的女士,說發射艙壞了,你想問是否有其他的發射艙,因為你不想遲到。
她看了一下記錄并說道,“掃描儀正常,數據已經采集完畢,但是銷毀儀沒有工作。”你說道,“那它就沒有發揮作用,因為我還在這里。快給我一個新的發射艙。”
她看了看顯示器,說到,“不,它發揮作用了。你看屏幕,紐約那里有一個你走出了抵達艙。”
“但是那個怎能是我呢?”你說到,“因為我還在這里啊。”
這時,她的主管走過來告訴你,說她是對的,發射艙工作正常,除了銷毀儀沒有工作。“這不是問題,”他告訴你,“我們只需把你送到另一個發射艙,把你銷毀掉即可。”
之前你從沒有對傳送門有什么遲疑,但此時你驚恐起來:“等一下……不……我不想這么做……我會死掉的。”
主管告訴你,“你沒有死,你剛才看見了你就在紐約啊。你活得好好的。”
“但是,那不是我。那是我的復制品——一個頂替者。我才是真正的我——我不能毀掉我!”
主管說道,“抱歉,根據法律我們必須銷毀掉你。我們不允許沒有經過銷毀,就在抵達艙合成一個人。”
你非常驚恐,跑出門外,但兩個保安人員又把你捉了回來。你尖叫踢打著,被他們拖向將要銷毀掉你的發射艙……
估計大家在故事開始時,你會喜歡傳送門技術,因為根據數據理論,北京的你與紐約的你是一個人。對于你所認識的人來說,你始終都活著,因為他們無法察覺有任何差別。但到故事的最后你肯定不會喜歡了,因為這意味著每一次你乘坐傳送門上面,都是先被銷毀儀殺死,然后產生一個你的復制品。另外,如果傳送門把數據傳送到50個抵達艙,產生50個你。你總不能認為這50個人都是你吧?
這個實驗看起來似乎對身體理論和大腦理論有利。別高興的太早,下面還有一個實驗。
兩個半腦人都是“我”嗎?
人類的大腦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左半球和右半球可以獨立工作。一些真實的事例證實,如果把一個人的大腦的一個半球切除,這個人不僅能存活,而且一個半球會學會另一個半球所做的腦部工作,這個人會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僅上個世紀,世界上就有100多個半腦人在正常生活。也就是說,即使你少了半個大腦,你也會活得好好的。
如果你有一個同卵雙胞胎的弟弟小明,得了嚴重的腦部疾病,你決定給他一半大腦。手術完之后,你醒來發現自己一切正常。你的弟弟小明醒來,也與你具有同樣的性格和記憶。
當你意識到你的弟弟會知道你的一切秘密,你會感到一些別扭。你要準備告訴他時,你才明白無需告訴他。因為小明已經不是你的弟弟了,他就是你。他不會告訴他人你的秘密,因為你的秘密就是他的秘密。
當小明驚恐地醒來時,他會認為,為什么他(實際上還是你)會在小明的身體里而不是你的身體里;你也會好奇,為什么你會在你自己的身體里醒來,而不是小明的身體里——一切都是這樣的顛倒錯亂,小明的身體究竟是不是你的?
這時,大腦理論就不管用了。如果大腦在哪人就在哪,那么大腦同時走向兩個不同的地方,這個人在哪呢?同樣,數據理論也無法解釋這個問題。
這時,之前被否的身體理論好像又管用了。支持身體理論的人認為,你會在你的身體里醒來,因為你的身體使你成為你,你的大腦只是你思考的工具。小明雖然被移植了你的大腦,但他仍然是他自己,只不過是具有你的性格和記憶的小明而已。
看起來身體理論說得不錯,我們再回想一下傳送門實驗。傳送門實驗中,身體理論會認為,北京的你與紐約的你之間最大的區別是兩個不同的身體,即不是你身體上的原子被分解后到紐約再組裝起來的,而是另外的原子組裝起來的。也就是說,紐約的你雖然很像你,但是由另外一些材料制成的。
看樣子身體理論現在更靠譜了,對嗎?別急,再看兩個實驗。
材料能決定“我”嗎?
第一個實驗是:如果慢慢地把你身體的細胞用完全一樣的但來自外界的細胞替換掉,比如說替換掉1%,你還是你嗎?10%呢?30%呢?60%呢?如果是100%呢?好像不再是你了。但在你替換的過程中,其他人觀察著你,都不會注意到有什么變化,即使替換率達到100%,對他們來說,你應該還是你。
由此看來,即使材料不同,你還是你。
第二個實驗是:想象你走進原子粉碎艙,它會把你身體的原子拆解,變成一團漂浮的氣體原子。幾分鐘之后,你再把這些原子組合成原來的你,你走出來,感覺與之前完全一樣。那么,你仍然是原來的你呢,還是在拆解的過程中你就死了,之后產生的是你的復制品?如果認為傳送門是殺人機器,那么同樣,原來的你就已經死了,從原子粉碎艙走出的你不是你。
看來即使材料相同,你也并不是你。
上面兩個實驗,第一個實驗說明即使材料不同,你還是你。第二個實驗說明,即使材料相同,你并不是你。所以說身體理論的這種推理就不靈了。
另外,這兩個實驗揭示的是,“你”是連續性的。細胞替換實驗中,之所以你還是你,是因為你是逐漸地、一個細胞一個細胞地替換掉,你始終感知到你。而身體粉碎實驗前后卻是你生命的結束和新生命的組成,由于新的你與舊的你是在很短的一個時間內發生的,打破了你的連續性。所以應該認為你已經死了,新的你不是你。
這么說,你是誰并不是與身體、大腦、數據等有關,而是連續性?
“我”具有連續性
一位年齡90歲的患有老年癡呆癥的老人,指著墻上一幅自己6歲的照片說道:“那是我!”
他說的對。但是,等一下。把照片里的那個6歲小孩與這個老人看成同一個人,有點荒謬。這兩個人沒有共同之處。從身體上來說,他們極為不同,那個6歲小孩身上的大部分細胞早就死亡幾十年了。至于性格,我們可以猜測,他們的大腦數據基本不一樣了,他們之間也不會成為朋友的。他與街上任何一個90多歲的老人相比,其相似度都比這個6歲小孩更大。
所以重要的是,不在于相似性,而是連續性。如果以相似性來定義我是誰的話,那么紐約的你與北京的你就是同一個人了,這位老人與照片上那個6歲小孩反而不是同一個人了。實際情況恰好相反,一個老人仍然是幾十年前的自己,這其中的關鍵點就是,他們之間存在著很長的未間斷的連續性。作為老人,他可能不記得有關自己6歲時的事情,但是他應該知道一些自己在89歲時的事情。同樣,89歲時的他可能知道一些自己在85歲時的事情。一直這樣推導下去,通過連續的記憶、性格和物理特征,他就與6歲時的自己聯系上了。
就像一條舊木船。你可以在幾年里修復它上百次,一個木板一個木板地替換,直到有一天,這個船上所有的材料都不是當初的了。那么,它還是你的船嗎?如果你當初買來時,把它叫做探索者號,那么徹底更新之后的木船很顯然仍是探索者號,對吧?
所以說,“你”有點像一條舊木船。你并不是固定不變的一堆原子構成的身體,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大腦,更不是一組特定的大腦數據。你是一種內容不斷連續變化、增長和更新的數據庫。在這些變化過程中,只要保持連續性,不管千變萬化,你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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