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喜好作詩,有一首卻是十足的無聊。作者也大約是性情慵懶之人,路經江南,見到魚戲蓮葉,便取這一景,反復地詠嘆:“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魚兒游來游去,水波蕩漾,蓮葉也隨水紋上下浮動。這一幅倦而又倦的景象,竟也入了詩,成了畫,流傳下來,為人們所吟唱。
上世紀90年代,香港亞視不知是受了這首詩的啟發,還是別的緣故,真的做了一檔節目,名為《魚樂無窮》,每天凌晨時分播出,將攝像頭對準魚缸,直播游來游去的金魚。也沒有蓮葉,只有“魚兒東,魚兒西,魚兒南,魚兒北”,一遍一遍,反反復復。這檔看似無聊的節目,其收視率竟然一度超過黃金檔的節目,被認為是香港電視史上最好的節目之一。至今,仍有觀眾回憶道:“那時,我媽出去打麻將,我半夜醒來不敢睡,就整夜盯著這個魚缸。”“很好笑,有時見到用潛水艇賣廣告,有時又會有死魚出現。”
你真的無法想象,人們擁有多少無聊。能夠消解無聊的方式,看起來又多么有限。有些人無聊極了,就跑去超市里捏方便面,還對不同品牌的方便面進行一番頗具極客精神的研究:“出前一丁捏碎的聲音是咔啦啦啦,統一方便面捏碎的聲音是嘩啦啦啦,最厲害的一個,是康師傅的方便面,捏碎的聲音是稀里嘩啦的。”這一刻,“無聊”作為一種原初的形態,衍生出另一種形態:“有趣”。人們就像鐘擺一樣,搖擺在“無聊”與“有趣”兩端,連接二者的弧線是一條看不見的“生命線”。最最趣味的地方在于,“無聊”并不等于“沒有生命力”,它在生命的刻度表上并不指向“0"。
許多腦洞大開的創意恰恰是在無聊的狀態下產生的。比如,一個人無聊極了去蘋果樹下散步,他看見掉落的蘋果,就想“為什么蘋果是掉在地上,而不是飛到天上去?”這個人是牛頓,他的無聊的想法是“萬有引力定律”的原型。另一個無聊的家伙在大澡盆里泡澡,他把王冠放在澡盆里,看見水面上升,由此提出了“阿基米德浮力定律”。
有時候無聊是一種美學意義上的留白,有時候無聊又意味著生命的貧瘠與匱乏。心理學家們為了探究這中間的不同,曾經做過一系列腦洞大開的研究。他們設計有關無聊的問卷,讓人們評估自己的無聊程度,既有工作無聊量表(LBS)、休閑無聊量表(LFBS)、性無聊量表(SBS)這些用來評定特定情境下的無聊問卷,也有無聊易感性分量表(BS)、無聊傾向量表(BPS)這類用于評定人格特質的量表。他們試圖抽絲剝繭,剝開無聊的內部結構,窺知無聊的成分。然而無聊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存在?至今仍沒有一個統一的描述。
在諸多研究當中,最為腦洞大開的當屬“感覺剝奪實驗”。研究者將被試置于一種極端無聊的情境之下:讓他們戴上半透明的護目鏡,使其難以產生視覺;用空氣調節器發出的單調聲音限制其聽覺;給他們戴上紙筒套袖和手套,腿腳用夾板固定,限制其觸覺。

就這樣,他們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手不能觸,口不能言,他們的感覺幾乎被完全地剝奪了,只能靜悄悄地跟自己待在一起,周而復始地無聊下去。一些被試在實驗開始后的幾小時內就感到恐慌,并產生幻覺……在實驗室連續呆了三四天后,被試會產生許多病理心理現象:出現錯覺幻覺;注意力渙散,思維遲鈍;緊張、焦慮、恐懼等,直至實驗結束好幾天后方才恢復正常。
這個實驗可以說是近乎完美地詮釋了無聊能夠擁有的殺傷力。
短期的無聊尚可美其名曰“閑情”,長期的無聊則必然指向個體與自我的關系。一旦失去外界的刺激物,失去那些好玩的游戲、手機、美景、食物,一個人必須要跟自己待在一起,他的狀態將如實地呈現他的內心:那里究竟是一無所有,還是如海洋一般富饒?法國作家馬賽爾·普魯斯特,他幾乎一生都躺臥在病床上。受到哮喘病的影響,他的房間窗戶整日關著,墻壁上貼著一種吸音的軟木板,幾乎是與世隔絕。然而,他正是在這樣極度無聊又極度匱乏的狀態之下,寫出了《追憶似水年華》,七卷本的鴻篇巨著,如巍峨的建筑群一般壯美,他寫盡了自己的一生,也寫盡了自己生命之外的東西。
我們無法逃離無聊,無聊一次次地將我們推向與自我的關系,它可以成就一場藝術,也可以成就一場災難。我很感激無聊,也感激無聊所創造的東西,在那漆黑的洞穴里并非一無所有,至少,我還看得見一些漣漪。
推薦一部最為“無聊”的電影,《房間》;推薦一部最為“無聊”的書籍,《追憶似水年華》;推薦一首最為“無聊”的歌,《米店》。
文:倪愚 | 壹心理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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