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天,曾引起海內外媒體廣泛關注的“首例人類頭顱移植術”又一次成為了新聞熱點,因為該手術的策劃者、意大利醫生卡納韋羅宣布,他的中國合作團隊已經在遺體上完成了一例手術。當然,從針對這一消息的報道來看,來自社會各界的批評和質疑依然遠多于對手術完成的贊揚,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首創研究”的氣氛。
實際上,社會各界的看法在這次“頭顱移植術”事件中并非沒有道理,以當前的醫學水平而言,在臨床環境中實施這樣的手術毫無科學意義和成功可能,整個事件與其說是“開拓性研究”,不如說是徹頭徹尾的輿論炒作。
頭顱移植術的風雨路
盡管這次事件本身顯得漏洞百出,但不可否認的是,“頭顱移植”這個看起來有些荒謬的想法,對于解決部分醫學難題有一定的實際意義,而且在外科基本技術足夠發達、社會觀念進步的情況下,手術本身并非是“不可完成”的。
在現實生活中,因意外(交通事故、災害)、疾病(神經病變、感染等)等情況而失去對軀體的控制功能的人并不少見,而且囿于當今的醫學技術,他們大多難逃死亡厄運,少數幸存者也極難靠治療來恢復自理能力(例如著名的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就是運動神經元病患者,他除了思考之外的幾乎一切活動都要依靠外界輔助)。針對這些遭遇無盡痛苦的患者,有醫生大膽提出了“頭顱移植”,即仿效器官移植,將患者的頭顱移植到一個健康的軀體上,從而使患者擺脫病變軀體的困擾。
這樣的討論從未僅僅局限于紙面,早在現代醫學發展尚未完全成型的1908年,法國醫學家、1912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卡雷爾便利用自己所發明的血管縫合技術,和美國醫學家格斯里一起完成了“雙頭狗”實驗(即將一只狗的頭顱與另一只狗的頸部結合,維持其血液供應)。雖然由于排斥反應和血管吻合不良,移植的頭顱很快失去功能,但這樣的嘗試依然有著劃時代的意義。
法國醫學家卡雷爾,他因血管吻合技術而留名青史,但其實他也是第一例“雙頭狗”手術的完成者
到了外科技術已經大有進步的1954年,前蘇聯醫學家德米科霍夫再一次嘗試用新的手術技巧來完成經典的“雙頭狗”實驗。有了醫學發展的加成,德米科霍夫的雙頭狗顯然更為成功:移植的狗頭可以感知一些基本的外界信號,血流供應正常,甚至于可以進行簡單的運動。他完成了數例近乎一樣的“雙頭狗”手術,其中最幸運的狗存活了29天,死于移植的狗頭所引發的排斥反應。考慮到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抗排斥藥物硫唑嘌呤在1962年才被應用于器官移植,這樣的結果無疑是十分偉大的。
德米科霍夫的雙頭狗,在當時無疑是令人震驚的
頭顱移植的實現有哪些障礙?
正如前文所述,頭顱移植本身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物,近百年來研究頭顱移植理論和動物模型的醫學家更是大有人在。拋去復雜的倫理因素不談,阻礙頭顱移植從理論邁向現實的因素,大致可以概括為手術技術、功能恢復和排斥反應三個方面。
頭顱移植的設想來源于在19世紀到20世紀間飛速發展的外科技術,而有趣的是,阻礙頭顱移植成功的最初因素,也正是外科技術的不成熟。連接頭顱和軀干的血管組織多如牛毛,且功能各異,手術時哪怕只有一根極小的血管沒有完全吻合,都可能導致頭顱的一個關鍵部位失去血液供應,從而發生壞死;不僅如此,血管吻合后的愈合、組織重建和供血維持,受到手術技術等諸多因素的影響,血管功能恢復不盡如人意,乃至于出現血管吻合口斷裂等致命并發癥的情況也比比皆是。這些手術相關的并發癥,在涉及多條大血管的頭顱移植中更為常見,后果也更加嚴重。
手術技術的進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實現頭顱移植手術的外科障礙,但神經組織的吻合、愈合和功能恢復,又成為了另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由于頭顱移植的主要目的在于恢復患者正常的軀體運動和支配功能,而這些功能又嚴格依賴于神經組織的正常工作,所以移植手術對神經組織的處理顯得無比重要。可惜的是,在20世紀后期飛速發展的顯微神經外科技術,對于大神經斷裂后的吻合和修復,依然無能為力,僅有的少數針對大神經的顯微外科重建嘗試,均因無法在微觀上完好吻合神經組織,或是吻合的神經組織在手術后無法再建立連接而以失敗告終。更加可怕但卻總是被人忽視的一點是,如果吻合后的神經組織建立了錯誤的連接并在錯誤的方向上再生,不僅會導致頭顱移植后功能遲遲無法恢復,錯誤再生的神經組織還會給患者的大腦輸送一系列錯誤信號,使患者的意識陷入“水深火熱”般的折磨中。困擾截肢患者的幻肢痛,就是神經組織錯誤再生所帶來的典型疾病。
即使解決了大神經吻合的問題,頭顱中存在的極大量小神經組織,吻合所耗費的時間也非常可怕,脆弱的頭顱神經組織和腦細胞能否在如此長的缺血狀態中完好保存,以及神經細胞能否在和其他組織失去實際聯系的情況下維持功能正常,都是亟待解決的難題。
除了上述因素之外,在今天被大多數人所忽略,卻依然能夠置患者于死地的排斥反應,也是施行頭顱移植的重大阻礙。頭顱有著極其豐富的血液供應,這使得其具有被排斥的高風險(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眼角膜缺乏大量血液供應,因而角膜移植很難產生排斥反應),而盡管以往研究認為中樞神經系統可能因血腦屏障的存在而不易被排斥反應所困擾,但頭顱移植本身便有破壞血腦屏障的可能性,排斥反應累及中樞神經系統或者是其他頭顱組織的事件在頭顱移植的動物試驗中也時有發生,這也意味著頭顱并不是排斥反應的“特惠區域”。而防止免疫系統對如此巨大、復雜的組織產生排斥反應,代價可能是人體所難以承受的。
這起新聞事件的目的何在
在多個和該團隊有關的“頭顱移植”新聞事件中,該團隊成員一直認為自己的研究“有很高價值”、“不必急于否定”,但外界輿論卻一直在為這項研究潑冷水,甚至于醫學領域也開始指責“頭顱移植”本身不具有應用意義,而在近日該團隊宣稱“完成了尸體的頭顱移植”之后,著名神經外科學術組織——世界神經外科聯合會(WFNS)更表示這一手術“倫理學上不可接受,科學上沒有意義”,這無疑進一步使“頭顱移植”事件顯得撲朔迷離。
世界神經外科聯合會對頭顱移植事件發表了官方聲明,措辭極其嚴厲,并持完全否定態度
從相關新聞報道之中我們不難發現,“頭顱移植”的手術團隊在近一兩年間多次召開發布會宣布自己的結果,并且積極聯系和回應外界的各種質疑,但他們拿出的手術方案的“靠譜”程度一直以來飽受質疑,而團隊對輿論的回應也并未直擊這些質疑,也沒有拿出說得過去的學術資料來證明自己的計劃的可行性,反而在接受采訪時屢次“打太極”,更是利用諸多吸引輿論的手法(例如讓接受試驗的患者曝光,利用一些容易引人注意的觀點而“炒作”等)來博出位。這樣的言行舉止,加上技術本身缺乏有力的理論和實踐資料作為支撐,無疑令手術團隊難以獲得大家的信任。除此之外,這項手術并未獲得任何一個國家認可為常規治療方法,作為試驗性療法也缺乏倫理委員會的審核和國家級臨床試驗機構的批準,手術一旦進行即有違法違規之嫌,不知手術團隊在那一刻,是否有能力、有信心頂住相關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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