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在瑞士蘇黎世大學醫院就讀博士課程的彼得·布魯格由于試圖用科學解釋所謂的“靈異現象”而聲名漸起。有一位神經學家把自己手頭治療的一名21歲的癲癇病人介紹給了布魯格。這名年輕的病人是一名侍應生,因為有天發現眼前出現了另一個自己而險些自殺。

這種幻覺似乎由病人停止服用某些抗驚厥藥物而起。一天早晨,他沒去上班,而是灌了幾杯啤酒下肚,懶在床上。不過很快他就為睡懶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他感到頭暈,于是站起來,轉過身,看到自己還躺在床上。他意識到床上那個想賴床翹班的人正是他自己,于是覺得很生氣,不禁對床上的“自己”大喊大叫,搖晃 “自己”,甚至跳到了“自己”的身上,然而一切都無濟于事。更糟的是,他的意識還能在兩個身體中轉移。當他的意識進入床上那個消極怠工的身體時,他可以看到床邊的另一個自己正彎下腰來搖晃著自己。
很快,恐懼和混亂占據了他的頭腦:他是誰?是站著的那個,還是躺著的那個?再也無法忍受分裂的自我,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最終選擇了從窗前縱身一躍。

當我于2011年秋拜訪布魯格時,他給我看了一張照片,上面的建筑正是當年那名年輕人跳下的那棟樓。這名病人非常幸運,他從四樓跳下,落在一片榛子林上才保住了性命。然而布魯格說,他并非真的想自殺,而只是想“把肉體和自我統一起來”。在接受了左顳葉腫瘤摘除手術后,他的癲癇和詭異的另一個自己都消失了。
這類幻覺在醫學上被稱作“自視性現象”(autoscopic phenomena,希臘文中autos意為“自我”,skopeo意為“注視”)。自視性現象最簡單的形式可表現為盡管看不到實物卻覺得身旁有人。分身效應(doppelganger effect)則在這種幻覺上更進一步,即一個人會真的看到另一個自己,甚至與另一個自己產生互動。不過最廣為人知的自視性現象還要數出體經驗(out-of-body experience,簡稱OBE,俗稱“靈魂出竅”——譯者注)。在傳統的徹底出體經驗中,人們自述脫離了肉體,從其他角度注視自我,例如從天花板上俯瞰床上的自己。
雖然聽起來生動又神奇,遺憾的是,這些都只是我們大腦中原本就存在的功能障礙引起的幻覺。這些奇異的經歷解釋了人類的大腦是如何構建對自身當下存在的認識及支配意識的主觀情緒的。而這或許是我們了解自我意識的最佳途徑。
激動人心的經歷
瑞士聯邦理工學院的神經學家奧拉夫·布朗克的研究成果為我們指明了方向。2002年,布朗克在一位43歲的婦女身上誘發出了多次出體經驗。他一直在為這位病人治療抗藥性顳葉癲癇。腦部掃描沒有顯示出任何病變,因此布朗克轉而用外科手術來探查病灶。
與常規腦電圖不同,布朗克的團隊在病人的頭蓋骨中植入電極,從大腦皮層直接記錄腦電活動。其間,這名婦女自愿讓她的大腦被植入的電極刺激。正是在這種刺激過程中,布朗克發現,刺激右角回(顱骨后部的一小塊區域)處的電極時,病人會產生奇怪的感覺。

當刺激電流微弱時,病人表示有“陷進床里”和“從高處墜落”的感覺;當治療團隊加大電流強度,病人就產生了出體經驗。她說:“我從高處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 角回位于前庭皮質(前庭系統負責掌管人的姿勢和平衡感)附近。布朗克因此得出結論,電流刺激破壞了例如觸覺等感覺與前庭信號的整合,引起了出體經驗。
下一步就是在健康人身上誘發出體經驗。2005年,哲學家托馬斯·梅青格爾與布朗克及其學生比娜·蘭根哈格聯手設計了一項實驗,證實了實驗對象會對虛擬身體 產生實際感覺。幾年后,布朗克又將實驗向前推進了一步。又一次,部分實驗對象的位置感和對自己身體的認知發生了偏差。其中最令人震驚的是,一位實驗對象表 示從空中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而當時他明明躺在掃描儀中。

“我們感到十分振奮,這已經和傳統的出體經驗非常接近了,”蘭根哈格說道。實驗過程中的掃描顯示,實驗對象的出體體驗與整合觸覺、視覺、本體感覺及前庭信號的顳頂連接區(TPJ)的活動密切相關。客觀證據表明,顳頂連接區與自我定位感——即人認為自己所處的位置有關。這一發現至關重要:顳頂連接區連接起包括角回在內的各種區域,將各種感覺整合起來,形成身體的自我認同感。簡言之,這進一步證明了出體經驗是大腦將這些信號疊加之后的產物。
類似的過程可否用來解釋某些特別強烈的分身效應呢?克里斯或許可以提供一個最聳人聽聞的例子。在這件怪事發生的數月前,克里斯的兄弟大衛因艾滋病去世了。一個清晨,克里斯下了床,向床尾的衣柜走去。他抻了個懶腰,轉過身,呆住了。
“我被嚇傻了,”克里斯回憶道。“我看到我還躺在床上,清清楚楚絕沒看錯。我第一反應是自己已經死了。我喘著粗氣,頭暈暈的,試圖弄明白發生了什么。”然后電話響了。“我接起電話,是大衛打來的。我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聲音。我差點崩潰,但同時又感受到莫大的喜悅。”不過大衛的電話并沒有打很久。“他告訴我他的時間不多,他只想說他很好,讓我轉告全家人。然后他就掛了。”克里斯說。“再然后就是一種強烈的被吸干的感覺,我感到自己‘嗖’地一下被拽——幾乎是扔回了床上,重重跌回自己的身體。”他是尖叫著醒過來的。“我嚇得半死,渾身顫抖,大汗淋漓,心跳如鼓。”克里斯說。“我內心的聲音告訴我大衛想讓我知道他一切都好。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他在用某種方式從另一個世界與我交流。雖然我的教育背景告訴我這是無稽之談,保持理智卻真的太難了——因為那次體驗是如此真實。”

克里斯經歷的是一次異常強烈的分身效應,在神經科學術語中又稱“離體自窺癥”,在許多方面不同于出體經驗。離體自窺癥的情緒更強烈,而且牽扯到感覺運動系 統。“通常,真實個體與假想個體都有活動也有互動,兩者分享情緒和思想。” 瑞士聯邦理工學院神經學家盧卡斯·黑德里希說道。
運用大腦掃描得來的數據,黑德里希與布朗克發現,經歷過離體自窺式幻覺的患者的左后腦島和周圍皮層通常有受損跡象。離體自窺式幻覺涉及到情緒,這表示它與島葉皮質相關。腦島負責將視覺、聽覺、感覺、運動、本體感覺、前庭信號與內臟發出的信號整合在一起。當整合中出現異常,就相當于一個身體變為了兩個。然而大腦必須選擇一個身體來安放自我意識,或者說選定一個身體來固定自我定位、自我認知和第一人稱視角,因此就出現了離體自窺癥。
“最小的”自我
在這些研究成果基礎上,梅青格爾與布朗克認為是時候研究存在中更富有哲學性的部分了——例如創造具身(embodiment,即“最小的現象上的自我”)感都需要什么。
“從哲學家的角度來看,找到自我意識的必要和足夠組成部分是很重要的,”梅青格爾告訴我。“我們證明了大多數人認為必要的東西其實并不是必要的。”反之,梅青格爾認為,具身化的感覺是重于一切的。當有了具身化感覺后,下一步就是這種原始的自我向主體意識的轉變。“當你不僅感覺到自我存在于肉體中,而且你能控制你的注意力,專注于你的身體,那才是一種更強形式的自我。”梅青格爾說道。“之后你才有了視域,指向這個世界,也指向自身。這是高于具身化的。”
盡管我們現在已經對自我的神經學理論基礎有了初步的認識,很多問題依舊懸而未決。不論我們覺得自我有多復雜,自視性現象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源自我們的身體。
正如梅青格爾在其著作《自我隧道》中寫的那樣,“真正‘擁有’身體及其感覺和各個部分是自我歸屬感的基礎。”難怪布魯格的年輕病人要用跳樓自殺這種過激手 段來調和肉體與自我——他不顧一切地想要再一次成為他自己,再一次擁有統一的肉體與精神。
文章來源:BBC Future
文章作者:Anil Ananthaswamy
編譯:未來論壇 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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