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并不是一個普通話里的漢字,幾乎所有包含“篤”字的詞語,都來自南方方言,比如“病篤”“篤定”“篤實”等等。
甚至普通話的發音音調(篤dǔ),都是不準確的。得按照南方方言、也就是古漢語里的“入聲”,把舌尖和嘴唇團在一起,發出一個爆破音,才算到位。
所以,“腌篤鮮”,當然也是一道南方菜、江南菜。這里的“篤”字用得很傳神,既是象聲詞,描述小火燉煮時發出的嘟嘟嘟的聲音;又是形容詞,描述食材的形狀為篤實的小厚塊;還是副詞,表達了“篤定鮮”的贊美。
而這道菜本身,也是多味一爐的典范:新腌的南肉、剛冒尖的春筍、貼了一冬天膘的新鮮豬肉,三種食材放在一起,只要再加一點小蔥姜片,就可以慢悠悠等著文火把它們馴服于一鍋白湯之中。
這三種食物里,筍自然是北方所不易得的。冬筍或許有,梁實秋還曾描述過在北京館子里吃“炒二冬”“蝦子冬筍”的樣子;但春筍是絕對的稀罕物。不巧的是,腌篤鮮里的是不能用冬筍的。老上海們都說,冬筍是“軋小道”的,春筍是“軋大道”的,意思是冬筍纖維細膩、滋味輕靈,適合清淡的料理;而春筍纖維比較粗曠,容易吸味,一定要搭配油水足的食材。所以雪菜、菌菇、蝦子、薺菜之類,才是冬筍的歸宿;而春筍當前,不來個油燜筍、筍丁燒賣、筍煸肉絲,或者腌篤鮮,簡直對不起窗外盈盈的江南春色。
南肉就更加了,光名字里的“南”,就帶著強烈的地域標簽。北方人民似乎不懂得“暴腌”之法,只能找到干硬的臘肉和清醬肉,而這倆貨都是經不起長時間燉煮的。也許是寒冷的天氣讓人們對腌制的過程帶著無比的自信;但在南方,冬季里時不時出現的雨水和小陽春,讓人們對長時間儲存的腌臘制品抱以天生的懷疑,沒等腌透,就匆匆弄干凈吃掉——也許這就是南肉的由來。
在杭州,腌篤鮮是家家戶戶都會動手做的菜肴,比之只有飯店里才吃得到的西湖醋魚、宋嫂魚羹、叫花雞之類,也許更能擔負起本幫名菜的名頭。所以,要吃味道正宗的腌篤鮮,也應該去普通的杭州人家家里。杭州畫家顧盼曾經設家宴款待過我,那是我印象中一頓難得的春饌:因為是臨時準備的,家里只有小排、南肉和春筍三種食材,老畫家卻用它做出了四樣花色口味完全不同的菜肴:一盤濃油赤醬的油燜筍,吃得出鮮甜來;一碗南肉清蒸、厚切制成的“鹽件兒”,腌肉時用的花椒和干桂花被刻意留了一些撒在肉片上,不咸,很鮮,可以白口吃,隱約能聞到花香;一碟糖醋排骨,焦香撲鼻,是江南人最愛的酸甜口;當中一大缽腌篤鮮,溫暖的香味,和畫家家里墻壁上掛著的“墨竹圖”一樣美好。
上海人烹制腌篤鮮,還喜歡在湯里加入百葉結同燉,有人甘之如飴,也有人認為這就不是正宗腌篤鮮了。要我說,百葉結本身并無味道,倒是很容易吸收鮮美的湯汁,略加無妨。嘴饞者吃著腌篤鮮里的筍肉,覺得不過癮的時候,如果能再撈到一個飽含著汁水的百葉結,一口下去,春味四溢,足以慰籍思春之心。
蘇錫常地區的腌篤鮮,大抵與杭嘉湖無差,在烹飪這道春菜上,江南人民的審美空前統一。去年月餅季節,我曾經采訪過蘇州菜大師,曾擔任江總書記御廚的潘小敏。座中談起腌篤鮮,潘大廚的形容只有四個字“鮮掉眉毛”,他說自己每年春天,都會在家里烹幾鍋腌篤鮮贈給親戚朋友:“南肉是不能長時間泡在湯里的,否則鹽分析出,肉會變得枯敗無味,湯也會太咸;所以烹完的時候,要先把肉撈出,單獨打包。剩下的湯和筍一起收汁濃縮打包。這樣兩份食材送給朋友,要吃之前倒在一起,加兩碗水煮沸,就和新鮮燒的腌篤鮮沒區別了。當然,這時候在湯里再加一些火腿片、小青菜、清明螺之類的時鮮味道也是極好的,不要奪了腌篤鮮的本味就行。”
聽他說得有滋有味,我口水漣漣,可惜當時沒有春筍、也沒有新南肉,不能吃到潘大廚的“外賣版”腌篤鮮,至今仍引以為憾。
出品 | 食味藝文志
作者 | 魏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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